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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視頻與大眾文化生産

華夏經緯網 > 文化 > 文化觀察      2024-05-11 10:07:03

【短視頻文化現象觀察】

開欄的話

短視頻已成為這個時代極為醒目的媒介景觀。

短短幾分鐘甚至數十秒的視頻,捕捉著日常色彩斑斕的瞬間,是市井煙火的一瞥,是人文風情的剪影,是社會百態的速覽。在短視頻疊加成的流動畫卷中,世界正以光速展開。不分職業,無論長幼,只要手機在手,就有“停不下來”的樂趣。但火爆的另一面,不少人也正思考資訊傳播的速度與品質、碎片式表達與知識連貫性、淺表化盛行與深思考退場等問題。

毫無疑問,短視頻正深度參與人們精神文化生活的建構。從即日起,本版開設《短視頻文化現象觀察》欄目,梳理短視頻流行的深層邏輯和媒介特質,分析“人人刷短視頻”背後的網路用戶情緒和大眾文化心理,並嘗試就正確打開短視頻提出可行性建議。

作者:南帆(福建師範大學文藝批評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許多人未曾料到,短視頻可以如此之短。多數短視頻由手機錄製:幾分鐘甚至數十秒,一個完整的表述單位業已完成——主題也罷,人物也罷,小小的情節曲折也罷,必要的元素一應俱全。或許,人們可以重新認識影像符號的表現潛力:簡短的影像編輯可能展示的意義遠遠超出預想。我們時常可以在網際網路上看到,兩個小時左右的電影被壓縮成八九分鐘的短視頻介紹,故事的來龍去脈已然清晰浮現。

當代文化之中,大型作品與小型作品之間張力前所未有。一些人鍾情于四十集電視連續劇,眾多粉絲持續追隨數百萬字甚至逾千萬字的網路小説,幾頁的短篇小説或者數行的詩作似乎不“過癮”;另一方面,“段子”、笑話、脫口秀、相聲篇幅短小,微網志一度僅限140字。短視頻顯然是“小”的代表作。還有比數十秒影像符號更短的作品嗎?

許多專家對於小型作品始終沿襲一種解釋模式:生活的節奏愈來愈快,許多人忙得像陀螺,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對付那些大型作品。微信時代已經到來,一個資訊半秒之內抵達世界的另一端。那麼多事情如此迅捷地發生又如此迅捷地消失,各行各業以及個人感官必須動員起來,竭盡全力適應這種速度。這時,短視頻的誕生恰逢其會。當然,這種解釋悄悄遮罩了另一種可能:人們僅僅是享受而不會反感烈馬疾馳一般的生活節奏控制嗎?

短視頻與大眾文化生産

遊客拍節日燈籠短視頻。新華社發(肖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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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這種生活節奏的呼應,幾分鐘甚至數十秒的視頻長度僅僅是外部表像,重要的是影像符號的涵義一覽無余。從新聞即景、寵物逗樂、健身小知識到一段舞蹈、一曲演唱、一場球賽片斷,各種短視頻的清晰內容如同一張簡明表。沒有什麼微言大義需要沉吟再三,反覆推敲;象徵意象或者原型的破譯毋寧是畫蛇添足。輕鬆的瀏覽、無足輕重的主題恰好填塞忙碌工作尚未覆蓋的時間縫隙。

然而,輕鬆的瀏覽、無足輕重的主題、愈來愈快的生活節奏或者影像符號恰恰是許多人文知識分子詬病的內容。輕鬆的瀏覽只能吞咽那些缺乏營養的文化快餐。精神空間堆滿劣質産品之後,經典文化不再有容身之地。令人擔憂的是,輕鬆的瀏覽與無足輕重的主題正在訓練一種浮淺的閱讀方式。短小的篇幅,一目了然的內容,人們的眼睛和思想只能適應若干文化碎片。厚厚的文化典籍與深奧的辭句不堪重負,形式陌生的電影、音樂、繪畫因為不知所云而遭到果斷放棄。即便如此,人文知識分子也沒有理由主張一個荒謬的前提:晦澀即是文化價值的表徵。但是,他們擔心一種思想能力的缺失。如果浮淺的閱讀方式演變為精神常態,如果分析、研究、懷疑、批判一律視為無事生非的炫技,那麼,民族的精神品質可能從經典文化設置的標高迅速下滑。當然,這種擔心遠遠超出作品解讀的範疇。思想能力無法勝任的時候,人們必將以各種自以為是的方式解釋複雜的文化構造乃至歷史現象。

對於浮淺的閱讀方式追根溯源的時候,許多人文知識分子公然抵觸現今的生活節奏。無論是生産體系的效率、經濟與商品的週轉速度還是交通體系、文化傳播媒介,工業社會正在帶動歷史的巨大提速。從現世的財富增長、科學知識的迭代升級到感官接收的眾多資訊,人們可以在各個領域發現這種提速産生的深刻後果。但是,一批人文知識分子試圖追問的根本問題是:加快了步伐的歷史要到哪去?可以看到,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公、災難、貧富懸殊或者資源爭奪並未減緩。人類正在自己的慾望鞭撻之下匆匆趕路。更快的生活節奏通常與更多的收入聯繫起來。可是,更多的錢財就是更大的幸福嗎?

哲學家倡導過一過“沉思的生活”,他們用“過度活躍”形容這種煩躁不安的精神意識狀態。不過,人文知識分子種種微弱的疑問不可能干擾技術邏輯的堅定進展。火車、輪船、噴氣式飛機、衛星、手機、網際網路,技術的爆發期正在産生接二連三的效應。對於“快”表示質疑顯然落後於時代,包括精神意識領域的運轉速度。工業社會發達的交通工具日行千里,遲鈍的精神意識不得不跟上步伐。統計表明,20世紀以來的理論學派與新概念正在成倍地增加。人類大腦的計算速度有限,可以將快速運算轉交給機器——據説目前最快的電腦每秒可以運算54902萬億次。“快”是一個不可抗拒的指令,不論是理論概念的生産、計算速度還是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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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社會的提速很大程度依賴機器,而且,機器同時生産出新型的符號:影像。從1839年照相機的發明開始,影像符號開始進入生活。歷經錄影機、放映機、各種附屬的編輯與發射設備到網際網路與手機的持續進化,影像符號終於發展為一個成熟的表意體系,並且以大面積的滲透不動聲色地改變了社會文化結構。曾幾何時,拍照是一個奢侈的待遇,只有富家子弟才可能擁有照相機並掌握這種時髦的藝術技能;後續而來的電影放映要求更為完善的社會條件,不可或缺的電影院與放映設備作為公共文化設施贏得社會財政的支援。電視機開始改變這種狀況。儘管電視機也曾是一種文化奢侈品,但是,這種機器很快與電冰箱、微波爐、空調等共同作為庸常的家用電器潛入家庭。

如果説,電影院通常矗立於藝術範疇,那麼,電視機穿插于家居時的閒言碎語或者餐桌上的菜肴氣味之間。電視機並非僅僅將電影搬運到寓所的客廳,更為重要的是,電視機親密地成為日常文化的組成部分。漫長的電視連續劇周圍洋溢著濃厚的家庭氛圍,身著家居服飾、端一杯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與盛裝赴電影院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行為。現今的電視節目更為自覺地投合市民趣味。電視機不僅插播大量廣告,而且設有烹調、購物、釣魚、唱戲等帶有濃重世俗氣息的欄目。令人驚異的是,這一台小小的家用電器徹底地改變了社會的夜生活。晚餐之後從事撲克或者麻將娛樂的社會人員頓時削減了許多,路燈之下的象棋攤以及納涼閒聊的人群幾乎消失。當然,書籍的讀者也在減少。許多人已經認可,電視機裏的影像符號是寓教于樂的最為重要工具。

我相信多數電視從業人員未曾估計到,網際網路與手機的結合對於電視行業會形成如此嚴重的挑戰。挑戰沿襲了電視行業的成功經驗,只不過執行得更為徹底。客廳裏的電視機縮小為手機握在巴掌之中,人們根據個人時間表與空間處所任意挑選觀看的節目。如同街頭琳瑯滿目的超市,各大網站存放許多影像符號商品供人選購。短視頻無疑是最為搶手的商品,一個完整的觀看只要幾分鐘甚至數十秒;如果短視頻的內容值得推薦,輕點手機上的微信就可以傳遞給感興趣的相關人員。轉瞬之間完成觀看與傳播的所有程式,這種效率的確可以與風馳電掣的生活節奏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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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視頻極大增添了人們的視覺經驗。古代社會,人們的資訊與知識絕大部分來自文字轉述。簡陋的交通工具限制了生活半徑,親眼所見的範圍十分狹小,譬如,又有多少古人真正見識過浩瀚的大海或者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照相機或者電影放映開啟了視覺經驗的另一個窗口,電視機真正帶來巨大的衝擊。日復一日的電視節目上天入地,無奇不有,這時的人們已經可以修改一句古語:秀才不出門,什麼看不到?相對於電視節目,短視頻敘事更多注視人間百態。如果説,電視錄影機傾向於捕捉相對宏大、壯觀、帶有公共性質的景象,那麼,錄製短視頻的手機則深入生活的各個平凡角落,收集種種人間的煙火氣息。有圖有真相,一個世俗的、喧鬧嘈雜的世界開始活靈活現地還原于手機螢幕之間。

或許人們可以察覺一個微妙的區別:相對於古人遺留的優美文辭,眾多短視頻之中農業文明意象急劇縮減。唐詩宋詞的明月清風、古渡扁舟、星垂平野、細草微風逐漸隱沒,短視頻之中的“社會”推開自然景象擠到前臺,佔據了視野的中心:街道、社區、商鋪、車水馬龍、城市樓房、家居餐桌、校園一隅;露面于手機螢幕的狗多半是家庭寵物,野鴨或者天鵝遊弋于公園的人工湖。短視頻誕生於現代社會,農業文明正在交臂而過,手持手機錄製短視頻的這一代人對於農業文明意象關注相對較少。當然,人文知識分子往往在另一個意義上評估這個文化交接。他們心目中,短視頻與文字符號的差距並非農業文明意象,而是思想的深度。人文知識分子的告誡是,不要因為影像符號的直觀而疏遠甚至放棄文字符號。迄今為止,文字符號仍然是人類社會文化典籍的大本營。影像的拍攝既無法表現形而上的“道”,也無法記錄內心細膩的情緒波紋。

自從照相機問世以來,影像符號持續探索自身的表現特徵及其修辭策略,鏡頭的推、拉、俯、仰以及分鏡頭的蒙太奇顯示了影像符號的發展史。電影無疑是各種鏡頭語言的集大成。電影之所以可能承擔曲折複雜的敘事,恰恰因為影像符號業已擁有一套可以與文字符號相提並論的表述能力。相對於電影一波三折的故事陳述,MTV鏡頭語言的內在邏輯是旋律與象徵。如同文字符號之中的抒情詩,MTV力圖製作出抒情性的影像符號組織。然而,這些探索與短視頻的距離太遠了。

如同日常生活的俚俗口語,短視頻僅僅使用粗糙的鏡頭語言:要麼調出手機軟體進行一些簡單的剪輯,要麼一個鏡頭拍攝始終。電影周邊構成一個單獨的文化部落:大名鼎鼎的導演,身價居高不下的演員,令人咋舌的投資數額或者票房收益,精益求精的鏡頭語言是這個文化部落的事情;電視周邊構成另一個文化部落:那些肩扛錄影機的電視記者負責拍攝各種嚴肅的新聞,他們的鏡頭語言權威、標準、端莊、明快。相形之下,五花八門的短視頻記錄各種民間活動,帶有民間的歡快、生猛、潑辣、詼諧;大眾既充當文化消費者,又充當文化生産者。流量帶來的經濟收益或許僅僅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然而,哪怕沒有經濟收益也不能阻止大眾嗨起來。如同卡拉OK的自娛自樂不在乎演唱水準,短視頻鏡頭語言的優劣也是無足輕重的事情。

許多人未曾料到的另一件事情是,如此之短的短視頻可以看那麼久。手機螢幕左劃一下右劃一下,不知不覺消耗了一個上午。一個上午記住了什麼?各種短視頻製造出萬花筒一般的片斷混成一片。一些人認為,萬花筒一般的片斷恰恰是後現代社會的典型感覺。後現代真的到來了嗎?這不是多麼重要的問題。我寧願關注短視頻背後兩個傾向的演變前景:首先,手機、網際網路、影像符號與大眾的結合正在形成某種程度的文化狂歡,如何保存乃至激勵大眾的文化主動精神?其次,人文知識分子的種種擔心並非杞人憂天,浮淺的閱讀方式會不會降低産品的文化水準,劣幣驅逐良幣?兩個傾向的角逐並非一朝一夕,而是涉及漫長的理論故事譜係,只不過短視頻的大量涌現將會續寫新的一章。

文章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王江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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