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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中的“隱者”及其局限

華夏經緯網 > 文化 > 古今雜談      2024-05-20 09:39:48

作者:吳小鋒(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講師)

隱者,居於山野,不問世事,飄逸瀟灑,引人嚮往。孔子對隱者的姿態,既有理解,也有批評,最具代表性的看法,保存在《論語·微子》中的“隱者三章”。從《論語》的整個謀篇佈局中,可以更清晰明白,在孔門眼中,為什麼會出現“隱者”,以及要不要成為“隱者”。

為學與為政

如果把《論語》分成兩個“半部”,分界點在《鄉黨》與《先進》之間,上下各十篇。上半部以《學而》開頭,《為政》次之,意味著“學而後入政”(《春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學而》的末章,為“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的末章,為“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學的目標,在知人。知人,也包括知己,“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知己與知人,是“為政”的基礎。學的主旨在“知人”,知人的目的是“為政”。為學,是為政的一部分。通過不斷加深對自我、他人以及世界實際運轉方式的認識,提高自己的政治見地,才能對自己身處世界的發展與問題,作出深刻而準確的回應。《論語》給出的答案,尤其體現在上半部分結尾《鄉黨》篇中的孔子。

《鄉黨》最後一章,“色斯舉矣,翔而後集”。鳥,最為機警。“色斯舉矣”,一個人臉色變了,意味著所在環境的氛圍就變了。鳥的觀察和感受力精微如此,馬上飛走。“翔而後集”,先飛到天上,盤旋觀望。等到安全了,再落下來。“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孔子感嘆,鳥對環境變化竟如此敏感迅捷。第一個“時哉”,形容雌雉身處時空環境的變化。第二個“時哉”,是雌雉對時空環境變化迅速做出反應。

同行的子路,聽了孔子對雌雉的感嘆,頓時也覺得雌雉敏銳,給雌雉拱手作禮,“子路共之,三嗅而作”。此時,子路感通的是孔子,不是雌雉。子路拱手,雌雉“三嗅而作”。雌雉揣摩子路拱手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呢,不明白,那先飛走。雌雉的警惕性,一直都在。孔子一生,感受時代環境變化,亦如“時哉”雌雉。“時哉時哉”,是上半部《論語》的結尾,呼應開篇“學而時習之”的“時”。將所學用於實踐,必要注意與時代環境的呼應。

世道變化與人的抉擇

《論語》下半部分開頭是《先進》,對孔門弟子分門別類,有整裝待發之感。接下來的《顏淵》《子路》《憲問》,都以問題開頭:顏淵問仁,子路問政,憲問恥。顏淵問的“仁”,是為政的理想。子路問的“政”,是為政的下手處。原憲問的“恥”,是為政的底線。三個問題,對應政治的理想、實際與底線,構成政治品格從高到低的基本譜係。

接下來三篇,標題是《衛靈公》《季氏》和《陽貨》,三者的身份分別是諸侯、諸侯大夫、諸侯大夫的家臣。春秋禮崩樂壞的順序,正是沿著這一條線索展開。諸侯僭越天子,以衛靈公為代表。大夫僭越並架空諸侯權力,以季氏為代表。家臣僭越並架空大夫的權力,以陽虎為代表。當政治日趨敗壞,對身處其中的人來説,又該如何抉擇呢?這就是第十八篇《微子》的主題。

《微子》首章談論商末暴政中不同人的選擇。“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孔子肯定這三種選擇,因為他們在實際抉擇中守住底線,不與敗壞的世道合流。箕子是紂王叔父,他勸阻無效,又不忍離開故國,於是裝瘋賣傻。在近乎絕望的現實中,捨不得掐滅自己最後一絲希望。“比幹諫而死”,比幹屢屢直諫,寧死不屈。“微子去之”,選擇離開是非之地,這就帶出“隱”的問題。隱者的問題,是一個關鍵的政治問題,本質上是人在此世中的政治抉擇。孔子對“隱”的看法,集中表達在《微子》中的“隱者三章”。

隱者的處世之道

第一個出場的人是“楚狂接輿”,在《微子》第五章。此人實際名字叫什麼,不得而知。在與孔子車駕相遇的時候,唱了首歌,因此記錄為“接輿”。接輿知道車裏是孔子,唱了首《鳳兮歌》。“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鳳凰是祥瑞,非梧桐不棲,非治世不現。接輿,把孔子視作為鳳鳥。言下之意,在這個敗壞世道,作為鳳鳥的孔子當隱身才是,為什麼還在列國之間奔走呢。“何德之衰”,看來孔子的德行敗壞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是對孔子進一步勸導。過去不必再追究,從現在開始,作為鳳鳥的孔子應該潔身自好,不要在這個污濁的天下來回遊走了。“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世道壞亂,拯救無濟於事,反而容易引火燒身。孔子聽見接輿唱的內容,知道歌者是隱士,對世道敗壞有自己的認識,想下車跟他聊聊。接輿看到孔子過來,趕緊走開。隱者,按照自己的政治邏輯行事,不再與這個世界互動。或者説,隱者只表達自己,不回應人。

第二組出場的人物“長沮”和“桀溺”,在《微子》第六章。沮,是敗壞,毀壞。長沮,是長期敗壞。桀,是夏末暴政的代名詞。溺,形容暴政猶如洪水氾濫,溺陷天下。長沮和桀溺,都隱喻世道的衰敗。兩個人隱居起來,做了田間農夫。孔子一行人週游列國,從長沮和桀溺這裡經過,孔子讓子路“問津”,問問附近有沒有渡口。子路先問長沮,長沮反問那個車上的“執輿者”是誰?子路回答,是孔丘。長沮追問:“是魯孔丘與?”潛臺詞是説,是魯國那個想要拯救天下于水火的孔丘嗎?如果是,那麼他當然“知津”。津是渡口,如果孔子連渡口都找不到,還想要治理天下的洪水暴政,不是癡人説夢嗎?

子路轉頭又問桀溺。桀溺回答説:“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普天之下,政治敗壞已如滔滔洪水,淹沒一切,你能跟誰一起改變這樣的現狀呢?“且而與其從避人之士也,豈若從避世之士哉”,避人之士,指孔子。孔子週游列國,並不是沒有從政機會,但孔子不願意與政治上敗德的人同流合污,所以稱之為“避人之士”。但整個世道都壞了,壞人無處不在,避人幾乎是避無可避,只能“避世”。説完這句話,桀溺繼續耕田,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轉告孔子,夫子“憮然”。憮然,心裏像失去了什麼,空落落的。失去的是什麼呢?天下失去了像長沮、桀溺這樣清潔的賢人。孔子感嘆:“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避世,隱居山林村野,是與鳥獸同群。人應該與人待在一起,即便人世衰敗,也應儘自己的努力,挽回一點是一點。如果天下太平,可以袖手不管,耕田也好,放羊也罷。但現在不能不做點什麼。隱士立場堅決,有自己很強的邏輯。長沮和桀溺,只管把自己想説的説完。至於對方接下來怎樣,並不關心。孔子不同,永遠與人和人世互動。

最後出場的隱者,是荷蓧丈人,在《微子》第七章。子路本來跟著孔子一起走,半路因為某些事情耽擱,落在後面,遇見“荷蓧丈人”,一個用拐杖扛著除草農具的老頭。子路向老頭打聽,是否見過我家夫子。丈人看到子路的穿著和言行,就知道他是什麼人。回答説:“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你們這樣的人,自己不耕田養家,不從事生産,整天東奔西走,不務正業。是誰把你們教成這樣的,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夫子吧。

子路拱手,謝過老人家,原地徬徨。老人見子路無所適從,天色也晚了,留下子路過夜。好吃好喝招待,還特地把自己的兩個孩子領出來,介紹給子路。之所以描繪這樣平靜安詳的田園生活場景,意在反襯外面爾虞我詐的亂世。子路開始體驗避世之人的生活,與他們有了進一步交集。第二天,子路趕上了孔子。孔子説,你碰見的是位隱者,子路恍然大悟。等子路再回去道謝的時候,老人家已經出門。跟前面的隱者一樣,既然已經做出選擇,為了避免更多的互動帶來的干擾,寧願不再互動。

隱者的局限性

在這“隱者三章”中,有一條內在的線索。在第一章裏,子路沒有出現卻在場,是一旁駕車的人,在車上目睹了這一切。為什麼子路在場卻毫無存在感?因為當時,子路在,猶如不在。《鳳兮歌》唱出來,只有孔子聽懂了,此時的子路還不懂。第二章,孔子讓駕車的子路,與長沮和桀溺交談。子路把交談的內容復述給孔子,沒有跟上交流的節奏。第三章,子路單獨與隱者遭遇。事後,向孔子彙報。在這一章裏,子路對隱者發表了評論。這三章連起來,可以看到子路在孔子身邊的成長。

子路説:“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子路的這個評論,義正詞嚴。“長幼之節,不可廢也”,隱者也知道把自己的孩子喚出來,見客人,見長輩。即便隱居,荷蓧丈人也沒有廢長幼之節。既然“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基於同樣政治倫理衍生出來的“君臣之義”也不可廢。正是因為世道已然敗壞,才需要有能力的賢人站出來。“不仕無義”,有能力,卻潔身自好,拂袖離去,讓敗壞的世道更加敗壞,是罔顧道義。

孔子與子路等人的努力並非徒勞。比如抗戰時期,當時上戰場的人知道不一定能活著看見勝利。但他們依然義無反顧,是為了讓下一代不再打仗,不再受欺淩。不能因為這一輩可能不會成功,就放棄努力。隱者,選擇存身而遺世。孔子之輩,為了人與人世而忘身。儒家之所以成為古代中國思想的主流,與這種為了更好生活而奮鬥的精神密不可分。

文章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王江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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