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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君子不器”思想的來源

華夏經緯網 > 文化 > 古今雜談      2024-05-27 09:29:28

作者:徐山(蘇州大學中文系教授)

“君子不器”一語出自《論語·為政》:“子曰:‘君子不器。’”包鹹曰:“器者各周其用,至於君子,無所不施。”邢昺疏:“《正義》曰:此章明君子之德也。器者,物象之名。形器既成,各周其用。若舟楫以濟川,車輿以行陸,反之則不能。君子之德,則不如器物,各守一用。言見幾而作,無所不施也。”([清]阮元校刻、方向東點校《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中華書局,2021年,第52-53頁)今人楊伯峻《論語譯注》的譯文為:“孔子説:‘君子不像器皿一般,(只有一定的用途)。’”(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4頁)

從句子結構上分析,“君子不器”一句是名詞謂語句的主謂句,否定式的“不器”是用來比況“君子”的。楊伯峻的直譯譯文“君子不像器皿一般”是正確的,但是由於“君子不器”一句缺乏語境,仍留下了不少問題值得進一步討論,諸如“君子不器”針對的是什麼問題而言的?像“器”則不是“君子”,那麼怎樣才是“君子”?本文將先從分析“器”字的金文形體和“君子不器”一句的否定句特點入手,進而闡明老子思想中的“道”“器”之辨,指出孔子“君子不器”之説深受老子思想的影響,從而正確地把握“君子不器”的含義。

首先來看一下“君子不器”中“器”一詞的古文字形體。金文“器”的形體同小篆“器”,即中間為“犬”,在“犬”的周圍有四“口”。《説文》:“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説文》“器,皿也”的解釋得之,但形體中的四“口”“象器之口”則有可商之處。“器”一詞的本義為有價值的器物,然而在用形體去表現該詞義時,沒有選擇某一器物作為“器”字的形體,而是以會意造字法造出“器”字,即形體中的四“口”表示犬吠聲。結合“器”一詞的本義,可知有價值的器物,器物擁有者便養犬來看守,所以“器”字的形體用犬吠聲來表示犬守之器。(參見徐山《釋器》,載于徐山《古文字考叢》,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157-158頁)

在《論語》中孔子常用“肯定—否定”句的轉換對比法展開論題,強調思想主旨,並通過對比引導出價值取向。(參見徐山《〈論語〉“肯定—否定”句的轉換對比》,《國學論衡》2022年第1輯)在閱讀理解《論語》時,可以傚法《論語》中的“肯定—否定”句的轉換對比法來拓開視界,重構論題的內在邏輯,追問孔子思想之所以然。

“君子不器”一句是否定句,亦可轉換成肯定句進行對比。由於《論語》中“君子”和“小人”為一對反義詞,所以否定句“君子不器”轉換成肯定句後則為“小人,器也”,其中的“器”明顯是帶有貶義的用法。所謂“小人,器也”,即小人像器皿那樣,亦即小人只是像器皿一般,且乏善可陳。通過“小人,器也”的轉換,“君子不器”實際上就是君子不像小人那樣只是像器皿一般。

孔子強調了“君子不器”,同時也隱含了孔子心目中的“君子”標準。在追問“君子不器”的思想來源時,我們認為可從老子和孔子之間思想譜係的角度去思考,而前賢在這方面則忽略了孔子思想深受老子的影響。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禮記·曾子問》則有多處提到孔子“吾聞諸老聃雲”。老子年長于孔子,老子是孔子的精神導師。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孔子在向老子的問學過程中獲益匪淺,除了問禮話題之外,對老子“道”思想的基本框架應有所了解和領悟。因此我們今天在閱讀《論語》時,應重視孔子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老子的影響。

《老子》書中論及“器”的來源,第二十八章有“樸散則為器”句,以下為通行的王弼本《老子》第二十八章內容: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

“樸散則為器”句之前論及有所“知”有所“守”,從而“復歸於嬰兒”“復歸於無極”“復歸於樸”。“樸散則為器”,申説上句“復歸於樸”的“樸”話題,義即原本是未加工成器的整木料被分散做成各種器物。“聖人用之則為官長”,義即聖人使用這些器物並成為它們的長官。“故大制不割”中的“制”,用的是“制”一詞的本義,即截割木材義。“大制不割”的字面義即大手筆地截割木材(反而)是不割。“故大制不割”作為第二十八章的小結句,其“大制”對應于前文的“樸散成器”之義,而“不割”則對應于前文的“聖人用之則為官長”之義,因“器”會失去“樸”的本性,所以要強調回歸“樸”的狀態。簡言之,“故大制不割”一句表達了第二十八章樸散歸樸的章旨。(參見徐山《〈老子〉“故大制不割”辨正》,《安徽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又載于徐山《老子原義》,齊魯書社,2021年,第131-136頁)

《老子》第三十二章又論及由“道”樸散成器的過程,以下是《老子》第三十二章內容: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於江海。

“道常無名,樸雖小”,將“道”和“樸”聯繫在一起。“始制有名”中的“制”和第二十八章中的“故大制不割”中的“制”的詞義相同,用的都是“制”一詞截割木材的本義。“始制有名”,義即(“常無名”的“道”)開始樸散成器,萬物有名。(參見徐山《〈老子〉訓詁三則》“一、始制有名”,《光明日報》2018年7月28日第11版國學版)

再來看《老子》第三十七章如何對待“萬物”“化而欲作”的問題,以下為《老子》第三十七章內容: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四十二章),而萬物“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即無欲之“道”生出萬物,但萬物化育而有欲,此時我將用“無名之樸”(“道”)來鎮住它,使之無欲。

老子在第三章已經論述了人面對“器”時所存在的“欲”問題,以下為《老子》第三章內容: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

綜上所述,“道”是本源,並生出“萬物”(其中包含人以及人造的“器”)。就人造的“器”而言,“聖人用之則為官長”,即“聖人”只是使用、管理“器”,“聖人”和“器”兩者並不混同,這裡“道”(“樸”)和“器”之間存在著明顯的“道”本“器”末的“道”“器”之辨。就“萬物”中的人而言,當“化而欲作”時,用“道”(“樸”)來約束,使之回歸到“樸”的狀態,“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十九章)。老子以“聖人處無為之事”(第二章)為原則,深刻揭露社會問題和人性弱點,強調“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器”本身是無欲之物,只是人因“器”而引發貪慾,而無欲之“道”才是人的行動旨歸。

老子“道”本“器”末、重“道”輕“器”的價值觀對孔子産生了深刻的影響。《論語·裏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在追求知識修養的精神活動和追求物質享受時,兩者往往不能兼而有之,兩相比較則取前舍後。《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

小結:孔子“君子不器”之説,映襯的是君子有“道”的追求,“君子不器”應理解為“君子不像器物一般,(那不是君子所追求的,君子追求的是‘道’)”。前賢多從“器”的有限用途的角度去解釋“君子不器”一句,這樣的理解不僅未能領會孔子的真實含義,同時也降低了孔子的思想高度。

文章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王江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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