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駿
慶祝上海解放75週年之際,上海越劇院再度上演《好八連》,以戲曲樣式生動展現人民軍隊以赤誠情懷滋養初心的動人故事。今年6月1日也恰逢上海越劇院男女合演實驗劇團成立65週年。在這一歷史節點上,《好八連》這部以男演員為主的當代越劇,為書寫“光榮之城”帶來了多重視角和不一般的意義。
《好八連》中秦小軍(左)的飾演者馮軍有過當兵的經歷,對於軍營生活完全不陌生。這成為他塑造好當代軍人形象的有利條件。
越劇演繹現代軍事題材,表現轉型期中國軍人形象,坦白説,是一次嘗試,沒有充分把握,不被看好。然而我卻從未懷疑過,從上海越劇院第十代演員身上,我看到了這種潛力,深心裏覺得,這一批由上海培養、在藝術上逐漸成熟的越劇青年男演員,應該尋求這樣一次也許是十分艱難的突破。
上世紀60年代,一部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感動了一代人,鮮活的中國軍人形象深入人心。最重要的是,讓“南京路上好八連”成為我們的城市的鮮亮底色和紅色基因——軍旅生活離我們不再遙遠,營房的圍墻也不是一種阻隔;部隊官兵質樸的情感世界、成長中的煩惱以及閃光的生命觀、價值觀同樣可以成為我們普通人的精神參照,激勵和啟迪我們的人生。
創排越劇《好八連》的原始動因有沒有得到《霓虹燈下的哨兵》的照耀?我以為一定是有的,那是延續了60年的感動。60多年後,曾經穿著草鞋在繁華南京路站崗放哨、為保一方平安與我們形成血肉聯繫的“好八連”,今天是怎樣一種時代風采?曾經把“拒腐蝕、永不沾”作為生命誓言、立身之本的中國軍人,今天又有怎樣的思考?事實上,想知道這些的人不在少數。當一個話題引發關注、人們對一個好故事的“開放式”狀態依然抱有莫大興趣時,它內在的戲劇性已然生成——戲劇是時代演變發展的模型,看清這一點,我們的選擇不會出錯。
青年編劇莫霞沒有部隊生活的經歷,《霓虹燈下的哨兵》對於她來説只是一個傳説中的經典。當初接受為“好八連”書寫續篇、創作一部現代軍事題材越劇時,她就看到前方的路有多難。但前景是開闊的,這一點她似乎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重拾60年前的感動,把大量新素材一併收入囊中,莫霞的內心漸漸豐滿起來。當她進入創作狀態時,時常覺得自己並非剛剛接觸兵營,而是在那個激情燃燒的環境裏浸潤了多年。至此,創作的使命感已然化為一種表達的衝動。
每一個奔著理想境界去的編劇,勢必要蹚過一條心血之路,從莫霞2023年劇本修改稿的最後一頁,我們看到修改日期的記錄接近20行,其中有多次幾乎是徹底推翻了原先的設想,另辟路徑。有時則發現寫作中背離了初衷,於是毅然回到原點,抖擻精神再出發。當秦小軍、嚴斌等“好八連”官兵的藝術形象在筆下逐漸生動起來,莫霞的心才感到踏實。之後,每當綵排、演出,作為編劇的莫霞總是坐在劇場不為人注意的一角,望著舞臺上那些意氣風發的軍人,她感到已經和他們一起戰鬥了多年……年輕一代這種創作毅力和信念值得讚揚。
越劇《好八連》描寫“天才狙擊手”秦小軍抱有熱切的報國之心,也有為“好八連”再創榮譽的信念,但在特戰考核中,面對危急時刻要不要扶攜負傷戰友,以及“解救人質”與“擊斃敵首”孰輕孰重等“考題”時,秦小軍價值準星發生了偏移,思想出現了顛簸。指導員嚴斌及時發現了這一問題。如何將每一個熱血青年鍛造成真正的八連戰士,不負“好八連”的光榮傳統,是新時代帶兵人面臨的新課題,也構成了全劇最核心的戲劇衝突。
劇中最富戲劇色彩的一個設定是,嚴斌與《霓虹燈下的哨兵》中同為指導員的路華跨時空對話——兩代帶兵人,不同的歷史環境,不同的責任使命,面對的問題癥結也不盡相同,且帶有鮮明的年代特徵。但路華當年對陳喜、童阿男耐心細緻的引導教誨,對今天的嚴斌來説,仍然像一盞明燈,有深刻的啟示意義——歷史的延續、年代的映襯、血脈的傳承、思想的照耀,我以為是這部劇最有價值的地方,它讓我們看到無論是當年“抵制‘香風’侵蝕,保衛勝利果實”,還是今天“強軍”目標下的部隊思想政治建設,有一個一脈相承的主題,那就是:在黨的旗幟下築牢軍魂。
當劇中秦小軍與當年的陳喜、童阿男、趙大大一起來探討“為何當兵,為誰當兵”,一起回望初心、禮讚軍魂時,我以為這部劇的核心有了一個比較穩扎的落實——它未必深奧,但很本質;並非超前,但不失思想鋒芒和時代特徵,它是站在新起點上的國防和軍隊建設仍然要面對的一個深刻命題,而我們的藝術家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並通過提煉、聚焦,用藝術化手段將其呈現在舞臺上,這一創作理念、創作路徑是值得肯定的。
可喜的是,進入這樣一個題材,呈現一種對於越劇來説或許是前所未有的風格樣式,演員顯得很適應。一群以傳統戲曲“程式化表演”打底子的越劇男演員,並不拒絕話劇化表演,他們站得挺拔,行得自如;持槍列隊、摸爬滾打中看不出表演習慣與角色需要之間的衝突,反映出在現代生活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這一代演員,接受是多元的,視野也比較開闊,有很強的可塑性,這也讓我們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到了戲曲的未來。過去有戲曲演員,除了跑圓場,幾乎不會在舞臺上走路,脫離了“水袖”便感到無所適從,這也是讓人們不看好越劇能演繹現代軍事題材的原因之一,而現在,我以為,這種擔憂抑或説偏見可以篤定放下。
劇中秦小軍的飾演者馮軍,演過《花中君子》《何文秀》等傳統越劇中的“小生”角色,演繹的“尹派”唱腔清新委婉,韻味純正,即使在面向全國的“戲曲綜藝”節目中也頗有觀眾緣。生活中的馮軍高高的個子,剃一個平頭,看不出有“才子佳人”的影子,這和他曾經當過兵有關,這一經歷在戲曲演員中不多見。軍營生活對於馮軍來説完全不陌生,這也是他塑造好當代軍人形象的有利條件,用他自己的話説,一部越劇《好八連》喚醒了“我血液中的軍人DNA”。而幾乎所有的參演演員都體會到,《好八連》的排演,是一次新的舞臺表演方式的歷練,雖然艱辛,但收穫很大。在我眼裏,這是一批“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演員,也是我真誠地對編劇莫霞説“要有意識為他們寫戲”的原因——一個演員要有獨立創造角色的機會,要學會塑造人物、逐漸形成表演風格,這才真正稱得上“成熟”。
當然,越劇演現代戲,男演員“開腔軟”的問題是存在的。這和成熟的“流派”唱腔大多由前輩宗師根據“女小生”“女老生”特點創立的有關,其中涉及許多技術性問題,不展開説,我主要想表達的是:早期越劇“男腔”有沒有可供進一步發掘、利用以及轉換的可能?除豐滿、多變、也運用得比較普遍的“四工調”“尺調”外,曾經越劇男班的“正調”等,有沒有可能為越劇男演員創新唱腔提供更多的元素和依據?
這種探索,早年一直在進行,記得戲曲音樂大家劉如曾先生在《祥林嫂》中創造的新腔,就建立在“男調”基礎上。老年祥林嫂一句“門前陣陣西北風”,悲愴憤懣,蒼勁有力,與人物情感結合得十分熨帖。我以為,今天我們在這方面做得不夠,換句話説,對音樂資源的發掘利用沒有被充分重視,重劇本而輕音樂的現象客觀存在。這一點不光反映在唱腔上,戲曲音樂(特指開場、幕間、過場等音樂)處於滯後狀態也是顯而易見的,而早些年我們在戲曲音樂創新上曾取得過非常成功的經驗。就當下而言,僅僅靠一個創演單位是不足以解決這些問題的,應舉音樂界之力,從教學、研究的基座上發軔,以學科精神來對待戲曲音樂的創新發展問題。
當下越劇呈多向探索態勢——《新龍門客棧》的跨界意味,《蘇秦》的史詩劇風格,《楓葉如花》所追求的民族歌劇範式,以及《黎明新娘》《錢塘裏》等以女子越劇演繹近、現代題材的嘗試,都與新時代戲曲藝術的不斷求索形成了同頻共振的關係。由此我便想,65年前,上海越劇院老院長、一代宗師袁雪芬先生為何要克服重重阻力,開創性地組建起男女合演實驗團,之後,在培養第十代越劇演員時,為何要下決心成就一支男演員陣容,當初的願景和藍圖是什麼?女子越劇和男女合演並行不悖是不是我們始終要堅持的一個方向?“人無我有”為何不能視為上海越劇今後發展的獨特優勢?
如此去看待現狀,越劇《好八連》的創排也許就不只是一部劇的意義,而是朝著越劇明天的一次集結出發。
(作者為知名文藝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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