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門”典出潁考叔之死“潁陽舊事·家在潁谷”系列之三
3月28日,自鄭少洛高速一路向西,越過登封城,前行20公里,在登封市君召鄉下高速,轉而走上通向潁陽鎮的公路,繼續西行。
君召——潁陽間這段公路,約10公里。因為鄭少洛高速不在潁陽鎮設收費站(上下通道),是故新修了這條公路,作為鄭少洛高速輔助通道,將潁陽鎮網入高速。
車行鄭少洛高速君召——潁陽輔道,窗外風景如畫:南北綿延十里、東西橫無際涯的油菜花鋪陳丘地;微風掠過,香氣襲人;箕山蜿蜒在南,嵩山盤旋在北;蒼山如黛,夾持著金黃的原野;汽車在公路上緩行,一如遊弋在花的天堂——“潁水春耕”田歌起是“嵩山八景”之一,而今不見春耕、不見黃牛、不見古人、不聞田歌,乃至望不見村莊,潁水兩岸,只有油菜花。此情此景,依舊美得令人窒息。
油菜花開在箕山、嵩山夾持的臺地上;臺地十畝八畝,大小錯落,形態各異,玲瓏有致;簡單劃一的菜花,因了臺地的起伏,有了跳躍與韻律。
“都是望天收。就是缺水,要不,還真是個世外桃源。”同行的登封市政協文史委副主任常松木先生一聲嘆息。千里潁水之源,為水發愁。
汽車穿過條條河溝,空蕩空曠;只見雜草,無水無波;乃至不見污水,不見那令人生厭的污水。
但這連污水都不見的地方,卻是昔日令人神往的“潁水春耕”田歌起的所在,也是“潁谷”得名之根本。
潁考叔作為“潁谷封人”,鄭國“封疆大吏”,自然緣起“潁谷”。
《史記•鄭世家》雲:“段果襲鄭,武姜為內應。莊公發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潰,段出奔共。於是莊公遷其母武姜于城潁,誓言曰:‘不至黃泉,毋相見也。’居歲余,已悔思母。潁谷之考叔有獻于公,公賜食。考叔曰:‘臣有母,請君食賜臣母。’莊公曰:‘我甚思母,惡負盟,奈何?’考叔曰:‘穿地至黃泉,則相見矣。’於是遂從之,見母。”
《史記•鄭世家》所言與《左傳•鄭伯克段于鄢》,史實雷同,字句相若。
東漢學者賈逵《史記注解》雲:“城潁”為“鄭(鄭國)地”,不言方位;《史記正義》雲:“城潁”“疑許州臨潁縣是也”。
賈逵《史記注解》雲:“潁谷,鄭地”,不言方位;《史記正義•括地誌》雲:“潁水源出洛州嵩高縣東南三十里陽乾山,今俗名潁山泉。源出山之東谷。其側有古人居處,俗名為潁墟,故老雲是潁考叔故居,即酈元(酈道元)注水經所謂潁谷也。”
《史記正義•括地誌》所言“嵩高縣”,就是今日登封;陽乾山是潁水三源之一(“右水出陽乾山之潁谷”,這兒也是潁水正源),潁考叔為“潁谷封人”。
但是,無論陽乾山還是“潁谷”,都不在“嵩高縣東南三十里”,而在“嵩高縣西南三十里”。
古人註釋史記,不可能全都實地考察。出現錯訛,自然在所難免。
特別是唐代學者張守節《史記正義》不傳,“宋人合索隱正義兩書,散入正文之下,妄加刪削,使不得見守節真面目,良可嘆也。”——如此如斯,將“城潁”“疑許州臨潁縣是也”,在所難免。
其實,無論是“城潁”還是“潁谷”,皆當在而今登封西南諸鄉(鎮),而不在漯河臨潁或許昌襄城。
《史記正義•括地誌》中的“潁墟”,當為“城潁”、當為潁考叔故地、當為“黃泉見母”所在;昔日“潁墟”,則當為今“黃城故城”……
潁考叔死在“暗箭傷人”
無論古人還是今人,大凡從書到書考察“城潁”、“潁谷”所在地,都難免得魚忘筌。
關於“潁谷”,爭議不大,大都以為其在潁水上游,也就是登封西南諸鄉(鎮);關於“城潁”,歧義紛存,有“疑許州臨潁縣是也”等。
錢穆先生《史記地名考》(商務印書館2004年5月北京第2次印刷)從《史記正義》所言,案雲:“城潁”,“臨潁故城,今臨潁縣西北”。
“城潁”作為鄭莊公安置母親的地方,在臨潁縣西北,不在登封西南?
弄清“城潁”所在,不妨考察潁考叔之死。
在征伐許國的戰場上,鄭國副將子都在混亂中暗箭射殺鄭國主將潁考叔。
“暗箭傷人”,典出在此。
子都是能徵善戰的將軍,更是“型男”,其名公孫閼,子都是字。
《詩經•鄭風》雲:“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倘若譯成現代漢語,約略是:山上有繁茂的大樹,池裏有美艷的荷花。沒見到心儀的美男子子都,偏偏遇見個狂愚惡少。
《詩經》歌唱子都之美,《孟子》誇説子都漂亮:“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
孟老夫子説不識子都之美者,是有眼無珠;《詩經•鄭風》説子都是鄭國少女的夢中情郎。
這位帥哥,小肚雞腸,陰險歹毒,乃“暗箭門”之始作俑者。
《左傳•隱公十一年》雲——夏,公(魯隱公)會鄭伯(鄭莊公)于荊,謀伐許也。鄭伯將伐許,五月,甲辰,授兵于大宮(祖廟)。公孫閼與潁考叔爭車,潁考叔挾 (車轅)以走,子都拔棘(戟)以逐之。及大逵,弗及(追至大路,不能追上),子都怒。
秋,七月,公(魯隱公)會齊侯(齊僖公)、鄭伯伐許。庚辰,傅于許(打到許國城下)。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鄭伯旗名)以先登(許國都城城墻)。子都自下射之,顛(自城墻墜下)。瑕叔盈(鄭國大夫)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鄭師畢登。壬午,遂入許。許莊公奔衛(衛國)。齊侯以許讓公(魯隱公)。公曰:“君(齊僖公)謂許不共(不向天子納貢),故從君討之。許既伏其罪矣,雖君有命,寡人弗敢與聞。”乃與鄭人。
因不向天子納貢,齊、魯、鄭等國攻打許國。許國戰敗,齊僖公想讓魯隱公接管許國地盤,魯隱公推辭:“天子説許國不納貢,我響應天子之命,討伐許國。現在許國已經認罪,就是天子要把許國劃歸魯國,我都不敢聽命。”於是,戰敗許國暫由鄭國託管。
春秋初年,鄭國隨平王東遷,自關中整體“搬遷”到今日滎陽。而後,二三十年拼殺,鄭國陸續吃掉滎陽、鄭州市區、新密、新鄭、登封等地小國,初露鋒芒。
南下滅許,是鄭國的春秋大夢。許國不向天子納貢,鄭國展開外交斡旋,糾集“國際社會”攻打許國,最終如願託管,可謂夙願得償。
鄭國託管許國,在魯隱公十一年;鄭伯克段于鄢,也就是鄭莊公把母親安置在“城潁”,在魯隱西元年(西元前722年)。
鄭伯克段于鄢是《春秋》開篇記錄的列國中的第一大事。託管許國與安置母親于“城潁”,前後過了10年有餘。
莊公將母親“趕出”鄭國國都,“流放”到“城潁”——倘若“城潁”在臨潁縣的話,就萬萬不可!
“流放”母親,不合周禮,是非常嚴重的事件——將母親安置“異國”許國,鄭莊公怎麼可能把人丟到“國際社會”,讓天下人,特別是許國恥笑自己呢?
鄭莊公氣頭上“流放”母親,而後寢食不安,有天倫情,更懾于周禮!
許國不向天子納貢,鄭國就能糾集“國際社會”製造輿論,出兵討伐;鄭莊公把母親“流放”到許,授人以柄,自然害怕“國際社會”輿論乃至“聯合國軍”的討伐。
顯而易見,《史記正義》“疑(‘城潁’)許州臨潁縣是也”,乃至錢穆先生“城潁”乃“臨潁故城,今臨潁縣西北”的説法,該當存疑。
潁考叔是“潁谷封人”——那麼“城潁”在“潁谷”,鄭莊公把母親安置在自家地盤,自然而可信——家醜不可外揚矣!
魯隱西元年,鄭莊公正在著手解決與弟弟段,乃至母親的“家國大事”。此時的鄭國儘管走在上升的階梯上,但管轄範圍也只是到了潁水上游,準確地説,也僅限于“潁源”,也就是“潁谷”,不達今日臨潁——臨潁在許國故都許昌之南,當下歸於漯河。
既然魯隱西元年鄭國疆域不達臨潁,那麼安置母親的“城潁”,豈能在今日臨潁?
“城潁”在“潁谷”矣!
“城潁”與“潁谷”同在登封市西南的潁水之源,都在“潁谷封人”潁考叔的管轄區域,當沒有什麼問題。
清乾隆版《登封縣誌•冢墓記》“周潁考叔墓”雲:“舊縣誌:在縣西南。按(河南)府志亦同。唯李濂《河南通志》(明嘉靖版)為潁考叔墓在(許昌)襄城縣東北,而登封志以為在縣西翟峪溝。夫翟峪古潁谷也。考叔嘗為潁谷封人,墓不必定在潁谷,疑當以襄城為是。”
登封舊志乃至《河南府志》,都説潁考叔墓在古潁谷;明嘉靖《河南通志》獨説潁考叔墓在襄城縣東北。
但是,李濂這麼一説,連乾隆版《登封縣誌》也不敢再繼續堅守自家舊志所載所言了。
潁考叔是“潁谷封人”,其封墓“不必定在潁谷”,不存在邏輯問題。
問題是,“不必定在潁谷”,就“當以襄城為是”嗎?
不見得。
其道理,與“城潁”不在臨潁縣相類——襄城與臨潁相鄰,都在許昌之南;只是現在一個屬於許昌,一個屬於漯河。
潁考叔是死在攻打許國國都的戰場上。許國新敗,齊、魯等大國需要商議許國善後事宜。結果,鄭國託管。但這結果,不會是很快就有。
作為攻打許國的主將,潁考叔被副將子都“暗箭”射死。既是“暗箭”,自不會立馬大白。
“鄭伯使卒(軍隊編民單位)出(豬),行(軍隊編民單位)出犬雞,以詛(詛咒)射潁考叔者”——以此看來,鄭莊公也在裝糊塗,不想追究子都的罪行。
對此,《左傳》雲:“君子説:
‘鄭莊公處理此事,有失政與刑。政用來治理百姓,刑用來糾正邪惡。缺乏清明政治,沒有威嚴刑法,生出邪惡。已經發生邪惡,只是加以詛咒,這何益之有?’”
莊公糊裏糊塗處理“暗箭門”,但不會糊裏糊塗把鄭國主將潁考叔安葬在許——倘若不將潁考叔裹屍還鄭,他就是視許如己;迫於“國際輿論”,他不可能將潁考叔安葬在許。
再説,英雄靈魂歸還故里,安葬潁考叔在“潁谷”,也是平息“暗箭門”的最好選擇。
在登封市君召鄉藺溝村(即翟峪溝),而今尚存潁考叔墓。該墓高約5米,面積約50平方米,圓形,冢上雜草叢生,無標無示。
襄城縣潁橋鎮自稱潁考叔故里,有潁考叔祠與墓冢。潁考叔祠及其墓葬,2001年列入許昌市第二批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儘管成為市級文保單位,但依然未設保護標示。不久前,有媒體爆出“墓室和甬道裏到處是大便,惡臭熏人。這個8年前就被列入市級文保單位的潁考叔墓葬,現在更像是村民的‘公廁’”;“害死潁考叔的美男子子都也埋葬在附近,被稱為子都墳。鄭莊公掘地見母的潁司溝(原文乃潁),就在該鎮北不足1公里處”。
出現這種情況,在於“潁陽縣”廢設無常:秦置潁陽縣,故治在今許昌西南,也就是今日襄城縣潁陽鎮、潁橋鎮等;北魏改綸氏縣為潁陽縣,北周廢,唐復置潁陽縣,金廢為潁陽鎮,併入登封縣,故城在今河南登封縣西南。
今日襄城縣有潁陽鎮,登封市有潁陽鎮。
但“黃泉見母”當發生在“城潁”——今日登封市君召鄉“黃城故城”——不在襄城潁陽鎮,也不在登封潁陽鎮。
理由簡單:莊公不可能“出國”,跑到當時許國,也就是襄城潁橋鎮或潁陽鎮“黃泉見母”;也不可能到現在的登封市潁陽鎮“黃泉見母”,只因登封市潁陽鎮不在潁水之畔,而在狂水流域。君召鄉與潁陽鎮之間,有個高埂,是淮河流域與黃河流域的分水嶺——“城潁”恰在二水分水區域。
狂水流入伊洛河、匯入黃河,登封潁陽不可能在春秋時代名曰“潁谷”。
“黃城西南角,有黃泉路、陰司溝。年代久了,地道塌了,地道衝成一條河溝。”當地專家趙如一先生説,“西南是坤、是地,黃泉見母,是要在城的西南挖地道的。”
在黃城故城西南角,一條深約10米、寬約10米、長約80米的深溝,自東而西橫亙在古城遺址,與城西河溝相接。
這兒是鄭莊公與母親“闕地及泉,隧而相見”的所在。
《左傳》“闕地及泉”,是“闕(門)”不是“厥(掘)”。“闕”與當地民謠倒可相互印證:“大窟窿,小窟窿(地道兩端入口,即門),咚咚到黃城。”
其實,倘若“城潁”不在“潁谷”區域,繼而“闕地及泉,隧而相見”不在“城潁”——也就是説,“隧而相見”前前後後都在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左傳》豈能不給個交代?
《左傳》不交代,後人亂註釋,這也許正落入佛家所説的“一説就錯”……
黃城故城西南角的這條衝溝,當是2000多年前鄭莊公“黃泉見母”的“大隧”水衝而成。(首席記者于茂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