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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序

發佈時間:2011-12-02 13:44:50



<湘軍崛起(上、下冊)>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序

    去年初,我為湖南教育電視臺錄製了一部電視講座,名為《湘軍傳奇》。其時,無講稿,僅列提綱,每日獨對錄影機,講上兩個鐘頭,一連錄了一個多月,方告畢役。説這些,不是為了顯擺什麼胸有成竹,而是老實交代,由於時間不夠與精力不濟,此次講座準備得並非十分充分;同時,也讓我有機會向電視臺領導尤其是製片人田思思女士表達我的謝意,謝謝他們的大度與信任。然而,準備不充分,講得也磕巴,並不意味這個講座不是一個好的電視節目。經過精心的後期製作——串詞、剪輯、畫面與音樂,講座的播出,相對於講座的錄製,簡直有脫胎換骨的區別。巧婦固不能為無米之炊,然而,只要有一些稍能入咽的材料,巧婦必能因難見巧,做出一桌可口的飯菜。

    節目完成,再蒙出版家尚紅科先生的美意,希望我能將講座內容整理成書。講座的主題是湘軍——嚴格地説,指自創建至剋復南京期間的湘軍——此係鄙人關心有年的題目,竊謂積力既久,不無一得之愚,以此,雖非巧婦,我也硬著頭皮,割肉擇菜,燉炒烹炸,期于不辱使命。既為講座,形成文字,自然極端的口語化。口語化,有利有弊。其利在於易解,其弊在於辭費。我所做的,就是儘量將故事脈絡保存完整,而刪除太過拖遝重復的部分,同時,對措辭造句稍加潤飾,以便閱讀。加上黃海龍先生的細心編輯,此書終於成形。然而,這份工打得如何,尚祈讀者評判。

    是為序。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目錄

    開場白

    1“無湘不成軍”

    2團結絕不是湘軍的特點

    3為什麼書生能帶兵

    4八卦湘軍

    第一部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

    1曾國藩:低姿態創業

    2理學將軍羅澤南

    3王錱:“湘軍王老虎”

    4不是冤家不聚頭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

    1贏得外號“曾剃頭”

    2練水師:一個創意改變一生

    3首戰:曾國藩跳了湘江

    插曲:銅官感舊圖

    (曾國藩自殺未遂引出的一段是非)

    三、田家鎮之戰

    1名將塔齊布

    2田家鎮之戰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

    1很委屈:“湖北巡撫”之議

    2“曾欽差”的苦惱

    3和皇帝交情的冷暖時光

    4來自朋友的傷害:和左宗棠翻臉

    第二部大器晚成左宗棠

    一、左宗棠在湖南

    1四十歲以前的鄉下歲月

    2左師爺:湖南“最有權勢”的人

    3在湖南的財經新政

    二、樊燮案

    1“忘八蛋,滾出去”

    2湖南、湖北、中央:官場秘密角逐

    3“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

    考證:左宗棠是否曾向洪秀全獻計獻策?

    第三部“梟雄”胡林翼

    一、“高幹子弟”胡林翼

    1做人做事四項原則

    2“駐京辦主任”的風流歲月

    3鄉居造人事業

    二、地方幹部胡林翼

    1在貴州:年輕有為的地方官

    2不稱職的軍事指揮官

    3奓山之潰:民間記憶裏的胡林翼

    4收復武昌:羅澤南之死

    三、巡撫的特別手段

    1督撫同城:和總督搞好關係

    2梟雄本色:人事財政一把抓

    3胡林翼派紅包

    第四部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

    1三十歲前:全能將才

    2岳州故事:有智有勇

    3無情軍令有情將軍

    二、攻克九江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

    第五部湘軍的困境與機遇

    一、軍事困頓

    1曾國藩、胡林翼再次出山

    2機會來了:江南大營崩潰

    二、肅黨與湘軍

    1肅順其人

    2肅順與湘軍

    三、太平軍、湘軍的戰略博弈

    1圍魏救趙:李秀成輕取杭州

    2太平天國:天京御前會議

    3上巴河會議:湘軍的四路進軍之策

    第六部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

    1多隆阿新貴

    2鮑超:一戰成名億生寺

    3誰做統領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

    1孤軍深入小池驛

    2黑暗中的笑聲

    3鮑超的將領之道

    4戰後休息

    第七部湘軍的前途

    一、湘軍的前途

    1胡林翼高瞻遠矚

    2曾國藩保守

    二、祁門之劫

    1曾國藩新官上任

    2祁門患難時

    3要不要北京勤王

    4李鴻章祁門出走之謎

    三、胡林翼英年早逝

    1武昌危急:胡林翼的煩惱

    2陳玉成的煩惱和李秀成的小算盤

    3胡林翼之死

    第八部安慶之戰

    一、曾國荃打安慶

    1降將韋俊:打樅陽

    2降將程學啟

    3鮑超赤崗嶺殺降

    4陳玉成的戰術

    5血戰

    6曾國藩入駐安慶

    二、李鴻章的新機遇

    1上海請援

    2李鴻章初入曾幕

    3“李廣才氣無雙”

    4派誰去上海

    第九部戰天京

    一、大戰前夕

    1湘軍極盛時的勢力範圍

    2血戰雨花臺

    3陰陽怕懵懂

    二、曾氏兩兄弟

    1曾國荃的固執

    2曾國荃的玩笑

    3曾國藩奏折速成班

    4故事揭秘:剋復南京後的第一份奏折

    5李泰國艦隊事件:曾國荃惹的奏折麻煩

    6沈葆楨風波

    7淮軍要不要助攻

    三、東征大結局

    1艱難的勝利:攻克南京

    2疑案:首登之功

    3曾國藩、左宗棠的筆仗

    4曾國藩想不想做皇帝

    第十部尾聲

    1湘軍大佬的未來發展

    2湘軍與淮軍的矛盾

    3湘軍的遺産

    4結束語

    湘軍大事年表開場白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開場白(1)

    ○湘軍的“湘”,最初其實是指湘鄉。“無湘不成軍”的意思也並不是“軍隊裏要是沒有湖南人就難以成軍”,而是表揚湘鄉勇最為善戰,最為精銳。

    ○為什麼書生能帶兵?不是因為他詩寫得好,文章寫得好,能夠感染人,所以大家跟著他去戰鬥,而是作為讀書人,他有機會進入官僚系統,有機會去接觸、運用國家的資源來為軍隊籌餉。

    1“無湘不成軍”

    “湘軍”一詞的構詞法,值得説幾句。“湘”是湖南,指地域,“軍”是軍隊,可以説是一個行業,那麼,所謂湘軍,即以地域加上行業,合二為一,成為一個詞。與之類似,有晉商、徽商,乃至紹興師爺、揚州瘦馬,都用了相同的構詞法,前面是地域,後面是行業,且都在歷史上成為一個專詞。

    然而,再細細分辨這兩個字,會有新認識。“湘軍”之“湘”,現在都理解為湖南,可是,回溯到這個詞最初被使用的時候,我們發現,“湘”不是指湖南,而是指湘鄉。當王錱、羅澤南在湘鄉組練一千余名鄉勇,去到長沙接受曾國藩的節制,這支軍隊就叫“湘勇”——來自湘鄉的勇營。當時,除了湘勇,還有寶勇(寶慶)、瀏勇(瀏陽)、平勇(平江)、鎮勇(鎮筸)等各色稱號,皆是與湘勇平行並列的名詞。可知,彼時的“湘”字,只是一縣的代指,而非全省的簡稱。至於“湘勇”或曰“湘軍”之“湘”,終與“湖湘”之“湘”畫上等號,是後來的事。

    隨著湘軍名氣看漲,又有了一句名言,曰“無湘不成軍”;通常理解為軍中無湖南籍將士則難成勁旅,甚或暗示中國之將才士氣以湖南一省為最,則此一“湘”字又指湖南。其實,這又是一個誤會。最初,此字仍是指稱湘鄉,而這句話不過是用來讚美湘軍創始人——羅澤南,意謂他所率領的湘勇在當時的湖南省內是最精銳的部隊。增字釋義,應説“無湘鄉勇不成湖南軍”,才是原義;後世理解為“無湖南兵不成中國勁旅”,固然不無經驗上的證據,終與歷史上的證據相悖,不宜濫用。

    曾國藩麾師東進,終克天京(南京),其間,“湘軍”二字漸漸見諸公文,眾所週知。然而,其時所謂“湘軍”,與今日所講的湘軍仍有不同的地方。當時公文,有時用湘軍,有時用楚軍,有時稱湘勇,或又稱楚勇,而這些詞表達的都是同一個意思,即“湖南軍”。同時,如“豫軍”(河南)、“蘇軍”(江蘇)、“江軍”(江西)、“鄂軍”(湖北)等稱號,都是指稱某省的軍事力量,與“湘軍”是同一用法。而後人所理解的湘軍,則專指由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統率的以湖南籍將士為主體的軍隊。兩者是有區別的。當時,在湖南省,除了曾、胡等人所率的湘軍,還有巡撫、提督統制的綠營,以及地方上的零散武裝,這些軍隊都被稱為湘軍。湘軍真正成為今天我們所理解的湘軍,被賦予專有名詞的意義,還需要時間。包括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劉坤一在內的歷任湘軍統帥,在咸豐、同治、光緒三個朝代,迭出代興,南征北戰,這才將“湘軍”兩個字從泛指的名詞塑造為專有的名詞,從這以後,也才有了所謂湘係、湘軍集團的説法。

    湘係,即湘軍係。曾國藩及其弟國荃所部屬於湘係,其他如胡林翼、左宗棠、劉長佑、彭玉麟、劉坤一等人也是湘軍係;這些人及其部隊,相互間當然有聯繫,但親疏有別,並非抱成一團、不分彼此,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相聯屬。在湘軍內部,早有非湘籍人士擔任高級將領的例子,如塔齊布(滿洲),如鮑超(四川),都是湘軍的統帥。在後期,則有著名的徽商胡光墉(雪岩),他跟左宗棠關係密切,也可以視作湘軍集團的一員。又如吳大澂(江蘇人)——他率湘軍參加甲午戰爭,在北方全軍崩潰,可以説,湘軍最後就“斷送”在他手上——也可視為湘軍集團成員。此外,則是出身於湘軍統帥幕府的文職人員,以及未在湘軍任職但與湘軍統帥關係密近的中央或地方官員,他們也屬於湘軍係。在此意義上,“湘軍”不僅是個軍事組織,而已成為政治、經濟乃至文化上的概念。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開場白(2)

    有趣的是,自甲午戰爭,直到民國開國,乃至後來的抗日戰爭,這期間也頻繁出現“湘軍”這個詞。辛亥革命時,參加革命的有湘軍,去鎮壓革命的也有湘軍;民國軍閥混戰,其中也有湘軍;抗日戰爭時期,有些軍隊因在湖南作戰,或因軍中湘籍將士比較多,也被稱為湘軍。當然,以上這些不過是遵循歷史慣性,沿用以前的稱呼而已。

    2團結絕不是湘軍的特點

    説完湘軍之“湘”,再講湘軍之“鄉”。

    湘軍將領以湘鄉籍人士為多,然而,湘軍統帥,除了曾國藩、國荃兄弟,其他幾位都不是湘鄉人,如胡林翼是益陽人,左宗棠是湘陰人,彭玉麟是衡陽人,劉坤一是新寧人。再看士兵,固然有“無湘不成軍”一説,表示湘鄉士兵絕對是優質兵源,但是否意味著只有湘鄉兵才是湘軍主力,才能成為精銳部隊?不是這樣的。湖南一省之內,湘鄉一縣之外,還有不少出産優質兵源的地方,如邵陽,如湘西辰沅一帶,如衡陽。再者,根據一貫流傳的湘軍選兵標準——儘量選用“樸實農夫”,而不要選用“城市油滑之人”,如長沙人——似乎可以判斷,長沙府不能出産優質兵源,但是,偏是這些“城市油滑之人”,一旦遭遇名將,也能訓練成為雄師,譬如勇冠湘軍諸部的“霆軍”。

    曾國荃回湘鄉募勇,曾説,兵源最好出自離他家附近若干裏的範圍,稍遠一點,哪怕同是湘鄉人,也不可靠。這種標準,有什麼道理呢?除了同鄉在語言習俗上比較親近,易於溝通,恐怕並無太多道理可講。有人説,我們湖南人如何如何不得了,他省的人都比不過咱們,這是一種成見;有人説,我們湘鄉人又如何如何不得了,省內咱們最能做大事,這就更狹隘一點;至於曾國荃,則仿佛在説,我們家門口的人如何如何不得了,除此之外再無什麼人才,這真是最狹隘的成見。這種地域上的成見,實在是將來湘軍集團之地方主義、宗派主義的濫觴。一縣之人還要搞歧視,其負面影響可想而知,未來,湘軍中湖南人與外省人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直至最終引發“湘淮不和”(即湖南人與安徽人之間的爭鬥),譬如,李鴻章作為安徽人,從湘軍中憤而出走建立淮軍;程學啟本是曾國荃部下的猛將,只因受不了湘籍人士的歧視,脫離湘軍,轉投李鴻章;還有攻克南京首先入城的朱洪章,因為是貴州人,也受到湘籍人士的排擠,落落寡歡;直到光緒年間,王闿運還在感嘆,湘淮之間的矛盾無法調解。當然,負面影響也可能結出正面的成果。譬如淮軍之成立,淮軍之成為勁旅,李鴻章之成為一代偉人,正是這種負面鬥爭無心插柳得出的成果。同時,湖南本省人之間也鬥得厲害。譬如,建軍元老羅澤南與李續賓——他們的關係曾被很多人誤會,説續賓是澤南的弟子,其實不是;續賓之弟續宜才是澤南的弟子,續賓不是——各領一軍,都是湘軍名帥,雖有並肩作戰的時候,卻也有很多不和的事跡。我們看李續賓年譜,他的家人、部下,就講了很多兩人不和諧的故事。又如,湘軍初建,王錱和曾國藩亦不和諧,剛開始合作,就分道揚鑣。此後,曾國藩與左宗棠,左宗棠與郭嵩燾,也産生了深刻的矛盾,可以説從頭鬥到尾,甚至至死都不原諒。如郭嵩燾對左宗棠,當他聽到左宗棠的死訊,在日記中寫道:“且傷且憾”。“傷”,指左宗棠為國家元勳,又與自己有數十年的交誼,于公于私,他的逝世都令人傷心;“憾”,則謂左宗棠“矜張恣肆”,“專恃意氣”,本來能做“一代名臣”,卻因為這些壞毛病而不能達標,真是“自毀已甚”(《郭嵩燾日記》光緒十一年八月初三日)。舉世公認,左宗棠是一代偉人,郭嵩燾卻抱著私怨,不肯承認,可想而知他們的矛盾有多深。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開場白(3)

    這些爭鬥,有時候顯得非常的殘酷,與“團隊精神”大相衝突,不妨説:團結並不是湘軍的特色。儘管確實有這麼多湖南人一起做好了一件事情,但是仍然要説團結不是他們的特色。為什麼這樣講呢?這個“為什麼”在此不便展開,講不清楚,希望在接下來的講述能夠提供答案。在此,只講曾國藩在軍中經常強調的一句話,曰:“勝不攘功,敗則相救”。打了勝仗,有幾分功勞就領幾分獎賞,不要把別人的功勞搶過來,也不要虛報自己的功績,這是“勝不攘功”;“敗則相救”,則説一同出戰,誰的戰況好一點,而友軍那邊有麻煩,那麼,行有餘力就該去救助友軍,儘管這麼做可能讓己軍陷入困境,但一定要去救;如果袖手不管,甚而在軍中形成這樣的風氣,那麼,湘軍就難以成功。曾國藩這句話,本是用來總結綠營崩潰的教訓——清代的國家經制軍隊是綠營,綠營崩潰之後,像湘軍這種勇軍才登上歷史舞臺。曾國藩不想讓湘軍成為另一個綠營,才時刻拿這句話提醒將領們。這話固然説得對,但是,正因為湘軍將領之間、各支軍隊之間確實出現了“勝則攘功,敗不相救”的情況,他才要格外強調這條軍令。這種情況,不是一起兩起的孤立事件,而是在湘軍作戰的過程中經常發生。因此,可以説,團結不是湘軍的特色。

    至於不團結卻能做成一樁大事業,這是什麼道理?這就需要我們回顧湘軍歷史,看一看從組建到攻克南京,再到各軍分頭髮展,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梳理這些事實,或許能幫助我們找出答案。

    3為什麼書生能帶兵

    接下來要解釋湘軍之“軍”。湘軍不是一支組織嚴密、有唯一統帥、令行禁止的軍隊。湘軍內部有不同的源流,不同的派別,不同的山頭。湘軍主要分為兩大派:一是老湘營,一是曾軍。其實,在此之前,已有一支由湖南人組建的軍隊,規模可觀,堪稱湘軍的嚆矢。此即咸豐元年(1851)由江忠源江忠源(1812—1854),字常孺,號岷樵。湖南新寧人。道光十七年舉人。二十九年,署浙江秀水知縣。咸豐元年,赴欽差大臣賽尚阿廣西軍營效力,在籍募勇500人,號“楚勇”。三年,擢湖北按察使,旋授安徽巡撫,率部入守廬州(今合肥),明年,城破自殺。謚忠烈。率領赴援江西的楚勇。只是,江忠源去世早,他的軍隊雖然由他的兄弟繼承,但終未能發揚光大,不足以形成一派。

    老湘營幾乎全由湘鄉人組成,由王錱創建、訓練與指揮,他去世後,其軍交由左宗棠率領。在宗棠的統帶下,這支軍隊逐漸擴充,自江西經安徽一直打到浙江,與曾國藩、李鴻章的軍隊協力消滅太平天國;後轉戰福建、廣東,追剿太平軍余部;續又揮師北上,在中原與捻軍作戰;最終奉命進入西北,在陜、甘、寧、新作戰,立下彪炳戰功。這就是老湘營。

    曾軍則是曾國藩、國荃兄弟的直屬部隊。其初,部隊由國藩親率,在湖南、江西作戰,然而戰績不佳,偶有曇花一現的時刻,大部分時間仍是平平無奇。其後,國藩回家守制,軍隊由國荃接管,自此才逐漸成為精銳之師,攻克安慶,收復南京,立下清廷戰勝太平天國的頭功。然于收復南京之後,此軍大部遂被裁撤,不能像老湘營一樣,在攻克南京之後還繼續戰鬥了十幾年。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開場白(4)

    此外,胡林翼主政湖北期間,李續賓、鮑超受其節制,稱為“鄂軍”。李、鮑之軍實為當時清方陣營中最精銳的部隊,他們並不接受曾國藩的指揮。直到續賓戰死、林翼病逝,鮑超調歸曾國藩指揮,“鄂軍”才解體。

    老湘營的生命力強于曾軍,鄂軍的戰鬥力強于曾軍,二軍與曾國藩的關係亦非密近,但是,一般看法仍認為三者從始至終都屬於湘軍系統,而他們的領袖都是曾國藩;如此,並不符合事實。

    以上所説,是湘軍派系的大致情況,再介紹一些細節的差異。曾、胡、左所率部隊都被稱為湘軍,但是,領導人不一樣,營制不劃一,戰略、戰術也各具風格。老湘營有自己的營制,迪軍(李續賓)有自己的營制,霆軍(鮑超)也有自己的營制,曾軍實施的又是另外一套營制,而胡林翼在湖北為當地軍隊也訂了一套制度。營制的差別,首先體現在人數,譬如,一營多少人,就不一致,有500人的(曾軍),有360人的(老湘營),有700多人的(迪軍),也有1000人左右的(霆軍)。其次,體現在戰法,有以奔襲為能的(老湘營),有以扎硬寨打死仗為根本的(曾軍),也有看上去自由放任而實則形散神不散的(霆軍)。第三,在將士薪資上也有肥瘠之別,一般來説,林翼餉軍,銀錢最舍得(此與其治餉最有成效有關),國藩領兵,常有餉匱之嘆,宗棠出師,則優於計劃長遠,收支平衡。最後,則體現在將士風貌,王闿運嘗説,曾軍“凜凜如秋”,胡軍“煦煦如春”,是最有代表性的寫照。可見,在制度、風貌、經濟諸方面,數軍不能劃一。雖然在《曾國藩全集》中可以看到他訂的營制文本,但在實際遵循方面,湘軍各派乃至各個統領都是各行其是。

    還有一條證據可以表明湘軍不是鐵板一塊,那就是各軍“互不相統”。不説整個湘軍系統,即在曾軍,國藩雖為統帥,但是,若哪支軍隊未經他直接指揮過,如霆軍,他也沒辦法指揮如意;霆軍將士不管什麼曾大帥的令箭,他們只認鮑將軍。各位將領之間,這種情況就更加嚴重。某人招募一營,某人常帶一軍,若其人戰死或者病休,那麼這支部隊就只能遣散,而不能交由其他人指揮,否則肯定會出事,或者鬧餉,或者潰變,甚至反叛,如此種種,屢見不鮮。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此與湘軍招募制度有很大的關係。湘軍的招募,先由什長招10名士兵,然後,哨官招10個什長,這就有了100人;然後,營官招4個哨官,就有了400人;此外,營官哨官各有親兵,加起來,500人一營就差不多了。士兵只認什長,什長只認哨官,哨官只認營官,環環相扣。有朝一日,營官戰死或者退役,若換一人來做營官,哨官就不會買他的賬,整營也就亂了。

    營官與部屬形成這種緊密的關係,不僅因為部屬由營官招聘而來這麼簡單,實與湘軍的餉制最有關係。湘軍之所以戰鬥力強,在漫長的太平天國戰爭中能夠苦苦支撐取得最終勝利,有一條很值得總結,那就是,除了軍事經驗的不斷成長,他們的財政管理水準也優於友軍及敵軍,用當時的話説,就是湘軍“能籌餉”。能籌餉的人方能在湘軍高級指揮系統佔有一席之地,胡林翼説過,我就沒見過能統帶一支大軍卻不能籌餉的人。軍隊一日無餉就一日動不了,沒有錢買吃的,士兵就挨餓,動不了;沒有錢補充軍火,就不能作戰,也動不了;沒有錢支付運輸費用,軍力調動也是空談。動一下,就是錢,而打仗最不能在乎的就是錢,這都是常識。因此,籌餉一事,對於湘軍高級指揮官來説,或比懂不懂兵法、會不會指揮更形重要。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開場白(5)

    以此,又能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解釋何謂“書生領兵”。一般説法,都稱讚曾、胡是“書生領兵”——二人皆出身翰林,創建湘軍前未有絲毫軍事經驗。然而,為什麼書生能帶好兵呢?不是因為他們文章寫得好,或者品德高尚有古君子之風,能以科學的理論武裝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遂令十數萬農夫樂於受其驅遣,放下鋤頭,抓起槍桿,出生忘死,保家衛國。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因為,他們是讀書人,是學而優則仕且仕途很不錯的讀書人,在傳統中國,只有他們這樣身處官僚系統的人才有機會去接觸去使用國家資源,包括人力資源、財政資源以及政治資源。他們能夠整合這些資源,對於籌餉自然有莫大的幫助。而能籌到餉,甚至能源源不斷籌到餉,那麼,這樣的人去統領一支軍隊,就再也合適不過了。這就是書生領兵的本質所在。

    胡林翼、曾國藩與左宗棠,他們都具有卓越的財政能力。胡在湖北,曾在安慶,左在蘭州,龐大的軍費從哪出來,又如何精心分配下去?這是他們在日常工作中面對的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問題。語雲,統帥要能“運籌帷幄之中”,在帳房裏運籌啥呢?我看主要就是敲算盤。運籌具體的戰役,那確實需要人才,而且是真正的將才,但這不是需要主帥去運籌,或者説,不需要主帥天天去運籌。——當然,三位統帥能夠識拔將才,指揮具體戰役的工作自然能夠歇肩。統帥時刻操心的問題,是柴米油鹽,是錢的問題:錢從哪來,來了之後怎麼花?預算沒做好,或者遇到突發事件,出現鉅額赤字,能不能補上缺口?幾支部隊擠在一塊都要用錢,先給誰,後給誰,怎麼決斷?十萬火急之時,找誰去挖一筆鉅額現金?計無從出,是不是膽敢冒險向同僚甚至向皇帝打幾句誑語,先把錢弄到手再説後事?因為銀錢上的爭執,值不值得跟老朋友翻臉,吵架一直吵到北京,當著皇帝互相進行人身攻擊,渾然不顧國之大臣應有的休休有容?這一切,就是統帥每天所運籌的事情。胡、曾、左之所以成為湘軍統帥,絕不僅僅因為他們具有高尚的品德,超強的能力——不論文章技巧還是個人修養,不論戰略高手還是天才戰將,這樣的人在湘軍中絕不少——但説到籌餉能力,微斯三人,吾孰與歸!他們成為湘軍大佬,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別的,就在於卓越的籌餉能力。

    4八卦湘軍

    講座名為“湘軍傳奇”。“傳”,就是轉述。“奇”,與“常”相對而言,不平常的事情就是奇,不是説非要怪力亂神才是奇。湘軍生活的時代跟現在不一樣,那時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各方面跟現在都不一樣,對於今天的人來説,他們的絕大多數事情,都可以説是奇事。轉述湘軍的奇事,即是湘軍傳奇。

    下面將以軍事進程的開展為敘述線索,以主要人物為敘述焦點。湘軍轉戰南北,前後期的領袖有什麼風格上的差異?譬如,前期領袖是胡林翼,直到攻克安慶,他逝世了,湘軍領袖才變成曾國藩,這兩個人有什麼異同?他們的獨特風格對湘軍的影響又如何?同時,會澄清一些流言,即辟謠。譬如,有一些八卦話題:曾國藩會不會稱帝?想不想稱帝?能不能稱帝?胡林翼是不是得了花柳病,甚至因為這個病沒有子嗣?等等,都會通過事實,通過合情合理的邏輯推理,澄清這些謠言。還有一些重要事件,會詳細加以證明,將真相揭示出來。如,胡林翼早年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在家鄉、在江南、在北京、在貴州,表現出什麼樣的風貌?左宗棠在湖南惹上的殺身之禍,內幕如何,局外援救又如何?那句名言“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其背景又是怎樣?湘軍在朝廷的奧援是什麼情形,朝中有哪些高官親貴明裏暗裏幫助他們?湘軍統帥與權勢集團——譬如“肅黨”——的關係,又是怎樣?皆會在此書作一個揭示。

《湘軍崛起》序言 《湘軍崛起》開場白(6)

    另有一些雖係個人逸事而能影響大局的,也會展開敘述。曾國藩在處理公事上表現出來的私德,一種是正面的,如對淮軍是否應來助攻南京這個問題,他與曾國荃之間的交流,我們可以看出他性情之真摯,尤能看出他性情之正,家門之內的秘密通信,他也沒説出格過頭的話,難能可貴;有一種是負面的,如在幼天王是否逃出南京這個問題上,他與左宗棠的爭辯,不客氣地説就是耍無賴,由此又可看出他在操行方面不無值得商榷的地方。又如,曾國藩會不會看相,相術到底如何?傳説他寫了一本相書,真有其事嗎?此事不妨先作提示,所謂曾國藩著《冰鑒》,實係偽書;然而,曾國藩會不會看相,會的話他怎麼看相?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又如,《挺經》到底是不是一部書?據説有十八條秘訣,由曾國藩傳給李鴻章,李鴻章再傳給誰誰誰,一直傳到今天。此事如何?其實,《挺經》也是一部偽書。但不是説沒有“挺經”這個詞,這個詞確實是曾國藩首創的。李鴻章、郭嵩燾、彭玉麟、曾國荃等人在通信中經常提到這兩個字。作為詞的“挺經”,有;作為書的《挺經》,無。至於挺經具體有哪些內容,也會在書中提及。又如,湘軍統帥的私生活,本書中也會有一些“解密”。

    湘軍各部出戰,如果你有幸在現場,光看那些旗幟都能把你看暈。為什麼?一會兒出現一面白旗,一會兒舞出一面紅旗,一會兒又來了一面五色旗,而最奪目的則是一面黑膏旗——一面白旗上有三塊黑色,就像三塊膏藥粘在上面。不但旗幟不一樣,士兵的服裝也有區別,請問,這是同一支軍隊嗎?是,我們現在稱他們為湘軍。然而,服色已異,這些將領之間、軍隊之間的關係是不是也大有差異?當年,太平軍編過一些臨戰口訣,有一條,叫做“出隊莫逢王老虎”,意謂出隊若碰到王老虎那就糟了。誰是王老虎?原來這是王錱的外號。太平軍出戰,還有一個禁忌,即出戰若遇黑膏旗,必然倒楣。原來,黑膏旗是鮑超霆軍的軍旗,霆軍太兇猛,太平軍見著就怕。因此,左宗棠初出茅廬,到軍中“學戰”,有一次處於劣勢,他就偽造了一面黑膏旗,嚇退了太平軍,成為軍中趣談。湘軍雖説以湖南人為主,但在湘軍將領中,從未敗仗的只有一位,他卻不是湖南人,而是四川人,此人就是鮑超。鮑超實在是湘軍異數,值得大書特書。攻克南京,誰是第一位率軍衝入南京的湘軍將領?正史都説是邵陽人李臣典,其實,此事另有真相,應歸功於一位來自貴州的將軍。湘軍能夠成功,水師要佔極大的功勞,那麼,水師在長江上最險惡的一戰,並以此揚名天下的是哪一戰?如此種種,數不勝數,書中將擇要為大家作介紹。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1)

    1曾國藩:低姿態創業

    曾國藩練新軍的時候,起初也不知道這個軍隊到底叫什麼名字,光知道要練出一支勇軍,為朝廷效力。他在咸豐三年(1853)正月,與羅澤南、王錱合作,開始練軍。先是,皇帝下旨,讓他幫同湖南巡撫去辦團練,經費自籌。而曾國藩最終沒辦團練,而是練了一支新軍,所需經費遠比辦團練要多。其時,曾國藩家中早已脫貧,但要他自己掏錢來練軍,絕對負擔不起。他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是募捐。練軍是為了保衛家鄉,保衛同胞,而鄉里鄉親因此出點錢,名正言順,因此,他開始募捐。

    咸豐二年,國藩回到湖南。其時,湖南風氣甚為講究官與民的界限。咱是做官的,當然要高高在上,不能隨便答理一般民眾;爾等草民,沒什麼事最好不要來騷擾咱家。官民之間有一道鴻溝。而當時的紳士,權力還不像後來那麼大,民意、輿論也不如後來那麼有影響,於是,官場把持很多事情,幾乎不與民間做什麼溝通。國藩來了,他的風格卻不一樣——當然,這與他要做的事情有關,募捐本就是針對民間,官家可拿不出這許多錢——他希望不論官界、民界、學界、商界,都能支援他。

    他放下身段,頻繁與人通信,尋求幫助。通信對象,各界都有。是官,他要通信,是學者,他也找,平頭老百姓,寫信給他,他也會回。而在信中,他都採用平等禮節,不擺架子。他當時已是二品官,年紀也不小了,然而與平民通信,上款也用“某某尊兄”。王闿運專門問他,為什麼用尊兄這個稱呼。國藩説,這是《三國志》裏面的典故,法正稱呼別人,即用這兩字;法正這麼禮賢下士,平易近人,就是為了獲得更多的支援;今天,我要請鄉親幫忙,所以,學習法正,稱人為尊兄。平易近人,這是國藩在湖南創軍時期的第一個特點。

    第二,什麼樣的人他都接見,都可以跟他面談,不講究官場那套虛文。他的辦公室設在長沙又一村附近,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第三,寫佈告,或是勸捐,或是募兵,或是勸人不要通匪,他都會在佈告上留下自己的姓名。這在傳統中國,又是很尊敬人的做法。大家看古代佈告,會發現通常的署名,前面是官銜,最後一個字則是那個人的姓。國藩當時是禮部左侍郎,署名就該是“禮部左堂曾”。但國藩不這樣寫,而是寫成“禮部左侍郎曾國藩”。怎麼這樣就表示了尊敬呢?在傳統中國,只有皇帝、父母、師長可以對人直接稱名,除此之外,都應用字、號來稱呼人。如曾國藩,朋友會用他的字“滌生”稱呼他,尊敬一點,則稱他“滌公”,年輩小一些,則稱他為“滌丈”,關係疏遠一點,則連“滌”字都要少用,而應使用“大人”這類稱呼。如今國藩這麼一個有地位有身份的人,貼告示時把自己的姓名全寫在上面,並不避諱,這就是尊敬士民的表現。

    如此,效果還真不錯。省城各級官員發現,曾國藩這麼官高名大的人都能平易近人,自己也該收斂一些,向他學習,不能總是擺官架子。這樣一來,湖南的官場風氣慢慢起了變化。國藩能夠這樣做,與他早年志向有關。他寫過一篇文章,題為《原才》,略謂一個人不要只是抱怨社會風氣不好,不要總是説人心不古,而應從自己做起,儘量改變世風。你希望世人都能向義,都能去利,離“利”字遠一點,離“義”字近一點,那麼,你自己得這樣做。你也不必在意自己地位如何,是不是能起到表率作用,從而影響更多的人。當然,地位高一點更好,影響力會大一點。其中的關鍵,在於認識“風俗之厚薄”到底是如何轉化的。天下雖大,只須一二人,他們真能向義去利,從我做起,絲毫不爽,必然能夠轉移世風。國藩雖平易近人,但骨子裏抱有精英主義情結,他説,老百姓“庸弱者比比皆是”,即大多數的人,既平凡又無力,不論實際的力,還是道德的力,都太弱,指望他們改變世界,不靠譜。吾人精英(“賢且智者”),應該站出來,告訴老百姓,我們向義忘利,並且身體力行,以為表率。於是,“庸弱”的老百姓,才會有樣學樣。如此,世風庶幾能夠轉移。整天抱怨世風如何如何,總不率先做起來,終究不能觸發群眾的良知,毫無價值。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2)

    當然,國藩的言行也引起閒言閒語。有人覺得,吾人縉紳階級,憑什麼要把自己弄得毫無威儀?憑什麼要弄得那麼扁平化,跟草民搞零距離,體統安在?不僅官場有人這麼想,即國藩身邊的年輕助手——雖無官職,卻有舉人進士的功名,算是體制內人物——也有這麼抱怨的。竊謂,這些人對管理學的理解力不如國藩。用今天的例子來講,國藩創軍好比創業,是要做一個公司。我們知道公司治理一定要有制度,制訂戰略,實施方案,都需由制度來保障,這個制度要合理,要很潤滑。然而,這説的是一種成熟的組織,需要平穩的運作環境,目標清楚,手段明確,為達成目標所需資源也已到位。而曾國藩建軍,其實是一種創業型組織,而正在創業的公司是不需要太多制度的。這種公司首要講究“扁平化”,使企業不要層級太多。因為扁平化的特點是以一點對多點,固然有一個領導人,但是,這個領導人不是高踞員工之上,而是在員工之中,無論是辦公開間的設計,還是內部資訊系統的暢通,還是相互稱名,不説這總那總,都是為了實現扁平化管理,從而提升反應速度,降低溝通成本。快捷、實效,這是創業公司追求的主要目標。再看已經成長的大企業,則沒有一家能搞扁平化——儘管都在吹“大象也能跳舞”,其實純屬忽悠,當不得真。為什麼呢?創業時,儘量減少層級,公司更有效率,更能互相激發領導者與員工的創造性。尤其因為不受繁瑣規章的束縛,員工的能動性也能極大程度發揮。上下一體,如臂使指,相磨相蕩,火花四濺,實在是創業型組織的最佳形態。這就是曾國藩所以要與部屬民眾以平等方式交往的真正原因,他需要大家去觸發他的靈感,或者給他提供建設性意見。曾國藩不會説扁平化這個詞,但他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在創軍時期,他絕不講求層級。這也成為未來湘軍自我標榜的一個優良傳統,儘管後期軍中官氣日盛,“鄉氣”日少——鄉氣,就是擼起袖子一起創業的氛圍。

    國藩辦團練,很少説,本大臣是聖上欽定,如何如何,而是説,“弟國藩”想怎樣怎樣。與人通信,他表達的意思總是,咱們是兄弟,是朋友,我與你私下寫一封信,不是什麼公函,咱們有話直説,毫無顧忌。國藩以私人論交的手法來辦公事,創立湘軍,成效甚著,影響甚佳。尤其對羅澤南、王錱這兩位負責具體辦事的人來説,國藩虛己禮士的態度,十分受用。

    2理學將軍羅澤南

    先介紹羅澤南與王錱。

    羅澤南是王錱的老師,他們都是湘鄉人。澤南,人稱羅山先生。他喜歡講理學,並以理學治軍,這件事在後世是非常有名的。然而,説他是理學大師,在學術上不太成立。仔細讀他的書,會發現他並沒有多少高明的見解,他的學養並不是特別的好。左宗棠對他下過評語,説,羅山就是個老學究!他的學問,我真不佩服。我只佩服他一件事——他能帶兵。平時看他糊裏糊塗,迂腐可笑,一打仗,他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雖宿將而不能”也,厲害厲害。

    澤南生平很苦,真的很苦,不是一般的苦。可以給他取個外號,叫當鋪VIP。其父不事生産,一室罄然;其母體弱多病,纏綿病榻。自小,由大伯撫育澤南,可大伯家也沒多少錢,常常到了吃飯時候,就得從家裏找點東西去當鋪換些油鹽錢。大伯的一件長袍,前前後後竟然當過7次。家裏能當的幾乎都當掉了,所以説他是不折不扣的當鋪“VIP”。然而,窮則窮矣,可羅澤南這個人,他並不以此為憂。在他11歲時,寫了一副對聯,挺有意思。他們家鄰居一邊是藥店,一邊是染房,他就為自己家寫了一副門聯,上聯是“生活萬家人命”,説藥店;下聯是“染成五色文章”,説染房。合起來一看,這就是他的志向和理想。“生活萬家人命”,就是要保護平民,“染成五色文章”,是説要有自己的一番事業。這是他11歲時寫的,拿這副對聯比較“身無分文,心憂天下”,要更有文采,更有趣。19歲起,十年之內,他連遭幾次家變,主要的親人都失去了,他的媽媽、哥哥、嫂子、大伯,還有他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部死掉了,老婆也因為傷心,哭瞎了眼睛。也就是説30歲左右的羅澤南,就是這麼一個人生狀況。但是根據曾國藩給他寫的傳記,説羅澤南“不憂門庭之多故”,“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聖”,不憂家裏面出的事情太多,只擔心自己的學問不夠,不能夠脫離流俗而入聖道,到一個高明的境地。又説他“不恥生事之艱”,賺錢的本事不大,科舉也不行,總是不成功,生活很艱難,但是他覺得這都沒關係,不是一件恥辱的事情,只要總是在奮鬥,就覺得“於心已足”。“而恥無術以濟天下”,這一句,我覺得曾國藩可能給他拔高了一點。前面那一句,“不憂門庭之多故,而憂所學不能拔俗而入聖”,作為羅澤南個人的追求,更可信,因為他愛好學問,也非常崇尚理學,這個應該是他的理想,至於在連遭這麼多喪事,然後又這麼貧窮的情況下,一點都不擔心“生事之艱”,不擔心第二天沒有錢吃飯,還只是憂自己沒有辦法、沒有手段去救濟天下。我覺得這有點不近人情,曾國藩可能誇張了一點。當然這個不重要,曾國藩跟他的關係很好,再介紹他倆之間的一個故事。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3)

    道光年間,也就是清宣宗的時候,曾國藩在北京做禮部侍郎,副部級幹部。後來,咸豐元年(1851),老皇帝死了,清文宗上臺了,那麼曾國藩在新朝如何立腳?是不是還能夠繼續得到皇帝的賞識?這是一個對他來説很重要的事情。首先要提示一點,那就是曾國藩的靠山——大學士、軍機領班大臣穆彰阿,已經倒了。清文宗一上臺,就把穆彰阿給罷免了。當時有“穆黨”一説,指以穆彰阿為首的權力集團,儘管文宗宣佈不追究“穆黨”成員,只是懲罰“首惡”穆彰阿,然而,曾國藩既然是穆彰阿的“得意門生”,多多少少會因為這個“政治污點”而感到惶恐。靠山沒有了,怎麼在北京可持續地發展下去,這是一個難題。所以,曾國藩就有點畏首畏尾。以前,曾國藩向皇帝上奏,對一些事情發表看法,還是很率直的,但在這個時候,老首長垮臺了,新皇帝也不了解,到底是積極做事圖表現,還是謹言慎行,少説話,少做事,他拿不準,很忐忑。羅澤南就在這個時候給他寫了一封信,責備曾國藩“有所畏而不敢言”,意思是説你心裏害怕,你怕説了之後會出事,會耽誤你自己的前程,這是你“人臣貪位之私心”,説你有貪位之私心,碰到一些應該發言的事情,比方朝政上不正確的處理,社會上一些不好的事情,人事任免上一些不正常的調動,對於這些不平的不正當的事情,應該發言,但是你不敢,就是因為你有貪位之心,害怕失去現在這個位置。但是,完全不説又不行,於是,你“不務其本而言其末”,就是不去揭露那些根本的問題,光説一些枝枝葉葉的問題。譬如,“領導我要批評你,你太辛苦了,不注意自己的身體”,類似這種話。你這麼做,就是後世的“茍且之學”。——這兩句話是很嚴厲的批評,説曾國藩,第一有私心,對公家,對國家,你沒有你的抱負;第二,茍且,畏首畏尾,不堪,無恥。

    被羅澤南這麼一説呢,曾國藩坐不下去了,於是就在咸豐元年四月,上了那道著名的奏折,叫《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指出清文宗的“三端”——三個大毛病,讓他改正,不改正將來就會流弊無窮。他説清文宗只注意瑣碎的事情,對國家的大政沒有感覺,處理政事沒有高明的手段。反而是一些小事,斤斤計較。譬如,為了避諱他的名字“奕”,竟將常用的“儀注”兩個字都改了,都變成避諱字。曾國藩就説皇上你就注意這些瑣碎的東西,這些跟國家大計一點關係沒有的事情,你這是瞎操心,現在太平軍起義了,全國都很亂,你對於派誰去滅他,怎麼去保證後勤,中部、東南部如何防守,根本沒有做出應有的佈置,盡注意瑣碎,不顧大節,這是第一點。第二點、第三點,他就不僅僅是説事了,而是開始對清文宗進行人身攻擊,説你作為皇帝,個性有問題,你喜歡文飾,喜歡那些虛頭巴腦的禮節,這個人對你是不是禮貌,是不是很尊敬,你很看重,至於人家説的那件事情,到底有沒有用,有利還是有害,你卻不去辨別,光根據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去判斷一個人。這就是“文飾”。然後,你還是個驕矜的人,剛愎自用,認為自己有才能,很聰明,什麼事情都要親自去管,絲毫聽不得別人的意見,別人有意見,你表面上裝作能聽,第二天就給人家穿小鞋。就這樣,曾國藩把皇帝給罵了一通。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4)

    當時有幾種筆記,作者是不同地位的人,有跟皇帝關係很近的,也有跟曾國藩很近的,都記載、描繪了同一個場景,就説清文宗看到這奏折,往地上一扔,大怒。軍機大臣祁寯藻就在邊上,他是領班,即首席軍機大臣,文宗就對祁寯藻説,這曾國藩把我當什麼人了?把我當桀、紂,那些歷史上的暴君、昏君,把我當做那種人了。很怒。他沒有再説話,怒得説不出話來了。因為攻擊太猛烈了,從政事一直説到他的性格,對他進行人格分析,人身攻擊。這個時候怎麼勸?説曾國藩講得對嗎?雖然祁寯藻確實也覺得,他講得對,但是你不能跟皇帝這樣説:曾國藩講得對,您得接受。這不算語言藝術,對不對?但是也不能昧著良心説:曾國藩這個王八蛋説的一派胡言。祁寯藻就回了四個字,很聰明,叫“主聖臣直”。意思是説,因為皇帝聖明,所以才有這樣的講直話的臣子。這等於是一馬屁把倆人都拍上去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當時,曾國藩上完這份奏折,處理意見一直沒有下來,根據他給家裏寫的信,跟他爸爸、跟他爺爺、跟他媽媽,彙報的情況,他其實一上完折,就有點忐忑,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結局。他甚至很悲觀,擔心是不是官就沒得做了。內心裏是不是還有點怪羅澤南慫恿他?這個當然已經不可考了,但是我想,人的思慮有萬端,碰到一件事情,什麼東西都會想起一點,也可能會有一點怪羅澤南。哪知道因為祁寯藻這個“主聖臣直”的妙答,曾國藩不但沒有受到責備,反而由禮部調到刑部當了侍郎,因為刑部的地位、實權比禮部大一點,就是説反倒因此還升了官。回頭一看,幸虧有羅澤南來慫恿他、激勵他、刺激他,才有這等好事。所以事後他專門寫了一封信感謝羅澤南,説幸虧你這樣説我,我才把這個奏折遞上去。當然他在信裏也拍著胸脯説,其實我也料到了,這個奏折上去,可能會有如何如何不測,但是我已經不擔心這些,我覺得就應該像你説的那樣,不要有貪位的私心,也不要有茍且的念頭。——這就跟他在家書裏面説的,上了這個奏折後自己有些忐忑,是不同的。

    羅澤南被後世人所記得的更鮮明的一個形像是下馬讀書、開工殺賊。白天要不就作戰,要不就操練,夜裏就讀書講學。作戰沒什麼好説,讀書講學可以説兩句。一到晚上,羅澤南就成了老師,教將士讀書。他喜歡講《大學》。人家曾經問他,你以前又不是從軍的,倉促開工,怎麼就這麼會作戰呢?你這個軍事才能為什麼這樣好?羅澤南説我就只記得《大學》裏面那幾句話:“知止而後能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領會了這幾句,自然就會指揮作戰了。我覺得這句話,有的地方太玄,但是第一句很重要。“知止而後能定”,這個“止”,就是目標,設定目標是件很難的事情,不管是做事,還是做人,都很難。目標太高,害了自己,世間很多死於理想主義的人,就是因為目標太高了;目標太低,則放縱了自己,你的潛能就不能發揮得很好。只有一個恰當的目標,既需要努力才能得到,而努力了就一定能得到,這種目標很難設定。特別在戰場上,你説今天要行軍多少裏?是要偷襲摸人家的營,還是直接跟人家作戰?各種各樣的目標,設定不好,接下來的戰略部署就會一團糟,結果就是死很多人,那是最嚴重的。所以要“知止”,知道你要什麼,達到什麼目標,而後能定。他説的這個“定”,我覺得要理解為心定了,各種計劃謀略,才可以定下來,才不搖擺。至於接下來的而後能靜、能安、能慮、能得,那都是操作層面。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5)

    這就是羅澤南,就是這麼個形象,他將來在湖北的戰績,我們在後面介紹。

    3王錱:“湘軍王老虎”

    接下來講羅澤南的弟子王錱。羅澤南很苦,王錱家裏不苦,有錢。他這個人很狂,14歲時,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他就在家中墻上刷字,刷下了這麼一句話:“置身萬物之表,俯視一切,則理自明氣自壯量自宏。”這句話有點像現代詩,什麼叫“置身萬物之表”呢?就是能站在地球以外回看地球。誰能置身萬物之表呢?那是神啊。要不,就加一個字,神經,可能也行。反正,他就是這麼説的,他能。站好以後,“俯視一切”,站得高看得遠,看得清楚,道理自然就明白了。氣呢,理直氣壯,道理明白氣自然就壯了。理直氣壯之後呢?度量更大了,或者説能理解的東西更多了,是所謂“量自宏”。

    王錱有個特點,喜歡插話。羅澤南有很多弟子,後來都成為湘軍的將領,當時則都圍在羅澤南邊上,聽他講學。而王錱總是插嘴,而且一插嘴就滔滔不絕。本來一堂課40分鐘,羅澤南剛講了10分鐘,王錱一插進來,滔滔不絕,一下就講去了一大半的時間,都快下課了。所以羅澤南經常不得不提醒他:璞山(王錱的字),你是不是休息一會兒,讓我也開一開口?他喜歡講話,嗓門又特別大,這樣一插嘴,著實讓人很難堪。

    但是他做事情的才幹絕對是一流,甭管是日常瑣事,還是管理軍隊。前面説羅澤南會指揮軍隊,但比起王錱那就要差一截了。剛開始練軍那會兒,王錱的兵源就是同鄉,就是湘鄉的農民,都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為了號召他們,鼓勵他們,王錱自己掏錢,請他們來練。凡願意來練的,每人每天發100文錢,這錢是王錱和李續賓兩家出的。農民想,種田一天,怎麼也種不出100文,那好,我來練。訓練,得有訓練服,既然是軍隊,就得有軍服。王錱資金不夠雄厚,沒法為大家置辦軍服,就想了個辦法,説,給你們每個人安一個號補。就是補子,補在衣服上,大家看老電影老照片上那個圓形東西,前面一個,後面一個,上書一個“勇”字,那就是號補。他把這個東西拿出來,農民一看,説,這東西哪能穿,太難看了,這不行,我們不穿這個。但是,本就沒有統一的服裝,再不把這個東西套上,那就完全不統一了。把號補安在身上,還像那麼回事,每個人胸前有這麼一個東西,就像足球訓練一樣,穿上訓練背心,儘管裏面的衣服不一致,外面有統一花色的背心,稍微能分得清一點。王錱本來不是穿短打,因為他是文生,但現在沒辦法,只好身先士卒,往長袍上套一個號補。這麼一來,就感染了士兵。他們覺得,你王老爺都能套,那我也可以把這個東西給套上。其實在當時,讀書人比習武之人地位要高得多,聲譽要好得多,從宋代以來,大家就都願意做文官,沒有幾個人願意考什麼武舉,或者當兵。王鑫把號補挂在自己胸前,這個舉動有點象徵意義,象徵不在乎讀書人的生涯,表示我要放棄以前的一些追求,或者已經得到的東西,現在要開始一個新的生涯,這樣就感染了很多人,因為他們覺得你是王老爺——又有錢,又是秀才,在鄉下就是老爺了——都這麼做了,我們自然得跟著這樣做。所以,他這900人經他這樣一練,越練越精,越練越好。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6)

    更有意思的是,他還很有條理,很會寫書。後世著名的湘軍營制,就與他寫的《練勇芻言》有非常大的關係。所謂營制,就是規定一個營有多少人,分成幾隊,營官下面管幾個人,這幾個人每個人又管幾個人,如何一級級地管理,以及與此相關的各項事宜。例如:守兵多少個?工兵多少個?紮營有什麼規矩?作戰有什麼規矩?領錢等等,各種各樣日常的管理、訓練。他先於曾國藩寫出了這本書。湘軍的營制當然是曾國藩確定的,但那已經是咸豐十年的事,而王鑫《練勇芻言》裏所講的營制,和曾國藩的湘軍營制有很相似的地方,曾國藩曾寫信告訴他,説最近看了你寫的營制方面的東西,很有啟發,然後曾國藩又拿出自己擬定的營制,與他交流。胡林翼在湖北練鄂軍的時候,專門印刷了幾百部《練勇芻言》,發給湖北軍界,讓他們作為借鑒。那個時候,王錱已經死了。

    王錱還有一個特點,特別會演講。在他的全集《王壯武公遺集》裏面,有一篇《團練説》,是一篇全部用白話寫作的演講稿。因為他面對的對像是各地的農民和一般民眾,他告訴他們為什麼要組織起來,搞一點武裝,來保衛家園,為什麼不要跟太平軍去聯絡,一定要站在湘軍這邊。我們知道曾國藩有《陸軍得勝歌》、《水師得勝歌》、《愛民歌》,那是有韻的,是詩。王錱的《團練説》,全是白話,娓娓動聽,非常的精彩,比曾國藩的詩更精彩。即使在今天,如果找一個人把它朗讀一遍,還是能激勵聽眾,讓聽眾有一種衝動,覺得這個人講得太對了,我們就應該跟著他幹。

    王錱也有缺點。儘管他的能力很強,但不免愛好虛榮。當他把剛練的新軍帶到長沙,恰好那時候北京下了一道聖旨,讓湖南這邊派軍隊去援助湖北,因為武昌當時受到太平軍的攻擊,湖南巡撫對他很滿意,就準備派王錱率軍隊過去。只是當時人數不夠,就讓他再回湘鄉去招募一批。本來這是一個很正常的事情,你帶上錢,帶上一些必要的文職人員,開個招聘會,很簡單的事情。他不是這樣幹,而是搞了幾人抬的大轎,鳴鑼開道,後面還有彩牌,寫著奉撫憲之令回鄉募勇的字樣,聲勢弄得很嚇人。這個情況就被一個人反映到巡撫那裏。傳話的這個人也是湘鄉人,叫吳坤修,後來也成為湘軍裏的一個人物,但是這個人的品行,從曾國藩、胡林翼到王闿運、彭玉麟,都對這個人品行不滿意。吳坤修把這個事情當作一個負面消息,報告巡撫,似乎就足以看出這個人的品行有點問題。王錱當然是虛榮了一點,可也沒必要非得向巡撫告狀吧?吳坤修告狀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讓巡撫説一句,王鑫你別幹了。那麼,王鑫不幹了,誰來填補這個位置呢?吳坤修對巡撫説,我也能招,為什麼非得王錱去招呢?你看他這麼招搖。甚至還説他在銀錢出入上比較混亂,也就是説王鑫有經濟問題。但是剛才講了,王錱在湘鄉練這支新軍,是他自己墊款練的,如果現在湖南官方能夠撥給他一點錢,他就算從撥款裏面抵消一些墊款,也很正常,是報銷而不是貪污。因此,巡撫就沒有聽吳坤修的話,而是繼續讓王錱去招勇。當時的湖南巡撫是駱秉章,他是一個胸懷寬廣的人。

    4不是冤家不聚頭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一、三個湘鄉人(7)

    羅澤南與王錱,加上曾國藩,三個都是湘鄉人。可是這三個湘鄉人並不是如何團結,而是剛一碰頭就決裂了。

    咸豐三年(1853)正月,曾國藩開始練軍,夏天還不到,他們之間就已經有矛盾了,矛盾還很大。早在去年,咸豐二年,羅澤南的弟子,也就是王錱的同學,有那麼一兩千人,曾經作為援軍去江西助戰,死了不少人。王錱很悲憤,就説要為同門復仇,要組建一支幾千人的軍隊,要去殺敵!曾國藩聽了,説,好。曾國藩這時也想組建一支大軍隊,已經不滿足1000多人的規模,不滿足就在長沙城內走走,他希望出省剿敵。於是兩人就不謀而合了。但是,兩人沒有事先講清楚,招募這支軍隊的錢從哪來,是你曾國藩弄經費,還是我王錱去弄經費;也沒講清楚這支軍隊由誰來指揮。當然,由曾國藩做總指揮沒有問題,不過王錱肯定要做主力,他肯定認為自己應該成為主力。但是兩人一開始都沒有講得很清楚。後來,王錱從湖南巡撫駱秉章那裏拿到錢,把人都招到長沙,一支3000人的軍隊眼看就要成形了。曾國藩也招了一批,有7000多人。這時,曾國藩突然寫了一封信,説,王鑫你不能統領3000人,你只能統領500人。這等於是一百八十度轉彎,彎轉得太急了,王錱看了這封信根本沒理他,沒有回信,可能是太氣憤了。

    曾國藩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一個是剛才前面講的,就吳坤修説的,王錱在湘鄉募勇的時候,鋪張虛榮、做事不沉穩。那個時候,吳坤修跟曾國藩的關係不錯,這句話也就傳到了曾國藩的耳朵裏,曾國藩因此就覺得這個人太誇張了,受不了,因為曾國藩自己做事的風格不是這樣的,因此,他對王錱已經有一個不太好的印象。但是這只是一個觸因。更重要的原因,更本質的原因,是因為湖南省的財政只能養得起一支軍隊,如果王錱要自帶3000人,那麼從巡撫那邊來的經費,差不多就用完了,曾國藩就分不到多少錢。曾國藩也缺錢,他覺得這筆經費應該由他來支配,應該歸他來用。因為這個原因,他才很粗暴無禮地讓王錱退讓,説你不能領3000人馬。從兩人之間的通信可以看到,是突然出現3000變500之説的,並不是兩人不斷協調的結果,而是突然出現了這個説法。可以説,是曾國藩首先發難。王錱沒有理他,兩人肯定是要決裂了。王錱自然不會領著500人,跟著曾國藩,做一個小將,去湖北,去南京,他肯定不會去。最後他説,那我回湘鄉,我不幹了。但是,有人要他繼續幹,誰呢?湖南巡撫駱秉章。駱秉章對他的印象,比對曾國藩的印象好得多。湖南的官紳也更願意出錢給王錱的軍隊。王錱深知這一點,所以他説不幹了,也就是撒撒嬌。最終,由湖南巡撫奏留,王錱的軍隊一人不減,經費一文不少,全部留在湖南。曾國藩出洞庭,下長江,去外省;王錱則留在本省。

    曾國藩覺得很鬱悶。事情剛開始,就把關係弄得這麼僵,很鬱悶。他去找羅澤南,説,那要不你跟著我走?曾國藩知道羅和王,以及他倆手下的人,都是精銳將領,如果這些人都不跟他,他這支軍隊出去,戰鬥力也不夠。初期,湘軍缺錢缺人才,缺錢還能解決一點,缺人是個大難題。哪知道羅澤南説,我也不去。就這一句,沒説理由,目前從他們往來書信及其他史料中也找不到為什麼不去的原因。我們不妨設想,他不去,許是為這個事情傷心了,心説,你為什麼這麼粗暴無禮地對待王錱,對待我的徒弟?所以羅澤南也説,那我就留在衡陽。曾國藩那個時候是在衡陽練軍,練完了之後再去武昌,所以三個湘鄉人一碰頭,就決裂了。

    但是這故事還沒有完,因為他們的決裂,只是一種表面現象,真正的問題在於,曾國藩到長沙,初期跟長沙官場相安無事,可沒多久,他就把長沙所有的官紳全得罪了。因為這個原因,他跟長沙官場決裂,離開長沙,去了衡陽。在衡陽期間,他又與羅、王決裂,他是從決裂中啟程的。所以下面,就講講曾國藩和長沙官場、紳界乃至學界的關係是怎麼惡化的。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1)

    1贏得外號“曾剃頭”

    除了組練新軍,曾國藩在長沙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治安嚴打”,他設立了一個機構,叫“審案局”。全省所有刑事案件,特別是與土匪、通敵有關的案件,都拿到審案局來審。進了審案局,只有三種處理結果:第一種,就地正法;第二種,鞭刑,然後收監;第三種,查無實據,放人。

    任何人進了曾國藩的審案局,能被放走的很少。他抓什麼人呢?湖南省各府州縣,只要有人舉報説,某人是土匪,或者某人通匪,他就會去抓這些人。這個權力,按道理是地方上的權力,治安的權力,他作為團練大臣,其實是不應該去幹這些事情的。不僅從職權範圍來説有越俎代庖之嫌,更因為這裡面有一個經濟利益的問題。在中國傳統社會裏,有時候,如果兩家或者一些家族之間有仇恨,他們就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相互報復,尤其在戰亂年代。譬如,甲誣告乙,説乙通匪,抓著或是捏造一些把柄,鬧到官府,官府根據調查,其實知道乙沒有通匪。但是,既然形跡可疑,又到了官管的範圍,那麼,乙需要有一些表示,官府才會讓其脫身。這是被誣告的。還有一種是真的通匪的,那就更加奇貨可居了。這不是説地方官鐵定要用這個方式詐取錢財,而是説,傳統中國治理地方的機構設置有問題。在地方官與人民之間,有一種人叫“胥吏”,他們直接與人民接觸,對地方官負責。他們不是國家公務員,但是他們處理很多事情,這些事情都是國家公務。他們認為,通過處理公務可以獲得利益,因此,他們最喜歡的就是,不管真案件,還是假案件,是真有其罪,還是被人誣告,只要有案子就成。尤其在戰亂時代,原告被告都有可能向他們提供經濟利益。現在曾國藩辦一個審案局,辦在長沙,一聽説各地有這樣的案子,直接派人把那個人帶到長沙,那麼各府州縣就有意見了,他們於是通過各種渠道,首先反映給自己的老闆——知縣知州知府,小老闆們再往上反映,直到大老闆——巡撫。在傳統中國的政治架構裏面,尤其在一省之內,府縣的發言還是很受巡撫重視的。既然地方反映普遍不佳,巡撫自然對曾國藩有了偏見。這是第一點,因為經濟利益,曾國藩得罪了人。

    還有一個行政許可權的問題。曾國藩,人們都叫他“曾剃頭”,但這不是因為他殺太平軍而獲得的外號,而是因為他在長沙開審案局,殺了太多的所謂湖南“土匪”而得到的外號。殺錯的人有沒有呢?有。當時長沙的知府叫倉景恬,他寫了一份回憶錄,裏面就記載曾國藩的審案局,僅因一個案子,就錯殺了至少4個人。那是一個冤案,但是曾國藩把好人殺了,把壞人放了。而且,曾國藩事後還隱隱約約表示説殺錯了的意思。曾國藩在幾個月內,殺了200多個人,很多人對他的行為不滿,説他濫殺,太過分了。曾國藩信奉亂世就要用重典,認為不如此不足以讓通敵通匪的人得到警告,只要長沙的治安、湖南的治安好了,哪怕大家説我曾國藩是“武健慘酷”,我也認了。但是,這已經不是他一個人認不認的問題,而是引起了很多湖南官員的反感。這跟前面説的他拿走了人家經濟利益還不一樣。清代嘉(慶)、道(光)以降,中國官場乃至中國社會,官與官的關係,官與民的關係,已經慢慢形成這樣的局面:互相包容,彼此都不説什麼壞話,見面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官不使勁逼民,因為官已經習慣了安於現狀,不去逼民,很多事情就不會釀成大禍,如果逼民逼得太緊,那麼民眾就會鬧事啊。一旦鬧事,上峰就會怪罪下來,嚴重點,鬧到朝廷,皇帝發一通脾氣,就更受不住了。民眾通匪?就讓他通吧,我派一支官軍過去,一發現官軍人多,匪的大部隊走了,不就不通匪了?地方官就是這種認識。縣境裏有人通匪,沒關係,只要不直接扯旗子造反就好,哪怕民眾偷偷地給土匪接濟一點東西,乃至賣點東西給太平軍,通過這種方式賺點錢,地方官認為無所謂,不嚴重,沒必要上綱上線。曾國藩他就不這樣想。他認為,我現在要去“剿賊”,那麼,民眾賣東西給“賊寇”,我都得禁止。他跟地方官觀察事情的視角是不一樣的,他們的利益也是不一樣的。曾國藩不管你這個地方鬧不鬧,他覺得鬧更好,你們都鬧起來,我就知道你們到底是誰參與了叛亂,你不鬧起來我反而還不知道。但是地方官他是千祈萬願這個地方不要鬧起來,就算你們各個私下通匪,他都可以理解,你們就是不能直接鬧起來。一個縣是這樣,那麼一個府也是這樣,一個省也是這樣。很多土匪,當時也是被曾國藩這樣一殺,激起來的,因為人家想,我有些這樣的嫌疑,你就把我抓到長沙去殺了,那還不如乾脆起來造反呢,對不對?做幾天真土匪,萬一不死呢,遠比被曾大人用通匪的名義殺掉要強。這確實是他當時引起的一個不好的效果。於是,在湖南官場,攻擊他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大家表示不理解,覺得曾國藩回湖南,剛開始那會兒挺好的,平易近人,為什麼到後來就變成這樣呢?是不是還倚仗你北京有人,朝中有人,就在湖南耀武揚威?當然,大家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曾國藩有欽命在身,聖旨讓他“團練鄉民”,就是説練新軍,然後還有“搜查土匪”,他有這個許可權,審案局就是幹這個的。因此,大家也沒有辦法立即對曾國藩怎麼樣,只能等。他們講,曾國藩這麼胡作非為,總會有報應,咱們等著看你老曾的笑話吧。很巧,笑話很快就來了。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2)

    曾國藩練軍,除了羅澤南、王錱的湘鄉勇之外,手下還有一個塔齊布。塔齊布是滿族人,滿族的一個低級軍官。他本來是綠營裏面的,就是説國家正規軍隊裏面的,但是曾國藩把他借調到手下,讓他招募湘西、寶慶、郴州等處農民,組成辰勇、寶勇,讓他訓練。當時的湖南提督,相當於今天的湖南軍分區司令員,駐所在長沙,那人叫鮑起豹,他對曾國藩這麼做很不滿意。塔齊布練軍,練得很辛苦很嚴格,那些正規軍,也就是提督轄下的綠營兵,不怎麼操練,沒什麼人管,戰鬥力極差。相形之下,就有了是非。第一,在輿論中大家覺得湘軍好,會傳到鮑起豹那兒,他覺得這不好,這明顯是在寒磣我們。第二,湘軍的工資比綠營高。湘軍的普通士兵,月薪在4兩2錢左右,比綠營兵高出大概40%左右,他覺得這又更不平了。最後,兩支軍隊在一個城市裏面,總會有衝突,士兵之間打架罵人,很正常。

    那時候的士兵喜歡賭錢,湘軍和綠營中互相認識的士兵,有一次聚在一起賭錢,因為一點小事,口角引發械鬥,湘軍士兵打了綠營兵。鮑起豹就要把人抓過去處罰,曾國藩沒辦法——因為手下打傷了人,且是賭博,只得把這個肇事士兵送過去,挨了軍棍。又有一次,湘軍在操坪上操練,同時還有綠營兵也在操練,兩邊共用場地,不小心,湘軍一槍打著綠營的一個勤務兵。鮑起豹就對曾國藩説,你把走火的士兵找出來,捆到我們綠營來,打上三百軍棍!三百軍棍是什麼概念?至少可以把人打得癱瘓。曾國藩知道三百軍棍下場很慘,但是,鮑起豹雖然蠻橫,卻不是沒道理。團練畢竟不是國家承認的軍隊,現在傷及正規軍,自然得按照民人襲擊軍人的法例進行處罰。只是,真把人送過去,任何一個軍隊的領導人,肯定都很難受。但是沒辦法,最終還是送過去了。不僅如此,曾國藩的親兵,綠營也敢打。有時候,他的親兵要送文件到城樓上——其時長沙已經進入戰備狀態,城樓上有臨時指揮部,有些官員就在城樓上辦公,那麼他的親兵就要上城樓——他的親兵每次上城樓,都要被綠營兵辱罵毆打。當然,不會打得很重,但這事兒極具侮辱性。直到有一天,又是湘軍和綠營兵賭錢,這一回是綠營兵撒潑,殺傷了人。曾國藩總算找到一個機會了。前幾次確實都是湘軍這邊有問題,人家找茬,沒辦法招架。這次可不一樣,曾國藩找著機會,可以報復了。他説,鮑起豹你得把肇事綠營兵拿過來,我要依法處置。依法,這個綠營兵就是死罪。曾國藩也沒想太清楚,他以為我這邊既然把人送過去給你打,你説要打就打,那我也讓你送個人過來,也要樹樹我的軍威。他只是這麼簡單地想,説你把人送過來,鮑起豹還真就給他送過來了。曾國藩沒想明白怎麼回事,發現人已經送過來了,隨著這個肇事綠營兵而來的,還有很多綠營兵,都聚集到曾國藩在又一村的辦公室外面,鼓噪,説,我們倒要看看曾大人你怎麼處置他。局面大亂,甚至有直接衝到他辦公室裏面的。這下,曾國藩不敢殺了。他不知道殺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殺了,萬一士兵暴動,怎麼辦?亂兵都闖進欽差辦公室了,確實有暴動的可能。不殺呢?也不好。作為軍隊領導人,你説對方有責任,然後要處置那個士兵,人家都按你的要求辦,把人送到你跟前了,你本來説要如何如何,現在卻不敢如何如何,出爾反爾,顏面何在?兩難。他不知道如何處置,呆在那了。然而,外面越鬧越兇,連續鬧了一兩天,再不制止,發生暴動都有可能。幸好他的隔壁就是湖南巡撫的官署,他就去找駱秉章,求救。曾國藩説,鬧成這樣,可怎麼辦?駱秉章説,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啊。我最多能幫你去勸一勸,讓這些士兵先回去。至於那個肇事士兵,你還是……對吧?那個士兵你還得放了才行。走投無路,曾國藩無奈,只好放人。這是很屈辱的一件事情啊。當著那麼多無知無識的亂民亂兵,堂堂二品朝廷大員、欽差團練大臣,屈服於他們的壓力,舉起白旗投降。屈辱得很。受了這個奇恥大辱,曾國藩起初還是想繼續鬥下去。他在湖南有幾個好朋友,或者以前在北京做官的同事,或者自少年時代就跟他關係很好的,大家集體給他想了三個辦法,即上、中、下三策。上策叫“舉發”,就是告禦狀,把這個事情寫清楚,告到北京,檢舉這個事情;中策是“相持”,就是先不舉發,一旦有機會還是要繼續鬥,屆時鬥爭的力度、頻次都要加大;下策則是“忍走”,忍下這口氣,離開長沙。為什麼舉發是上策呢?他們都是在北京有很多關係的官員,他們認為,通過各種渠道把這個事情向北京反映,綠營兵確實有很多不對的地方,包括提督,也有問題,統統報告上去,由皇帝來裁決,加上我方在北京的關係網,從中推進,皇帝諮詢此事,他們能替己方説話,還怕搞不定一員武將?我方肯定能贏,勝算極大,所以叫上策。至於中策,既然那一天被迫放人算是輸了,但是還得繼續跟他鬥,不能服輸,不能鬆勁。只是,中策其實很無聊。因為曾國藩來湖南,主要任務是練軍,如今不將主要精力放在練軍,卻牽掛著人事鬥爭,像什麼話?曾國藩覺得中策不行,可行的方案,似乎是上策。但是,曾國藩這人可貴的地方,就在這個事件體現出來,他説,告贏了又如何呢?告贏一次,還有下次,恩怨糾結,不得寧日啊。長沙不是一個好待的地方,既然如此,乾脆選擇下策,走。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3)

    他選擇下策,讓他的朋友,像劉蓉、瞿元霖(即瞿鴻禨的父親,瞿鴻禨是晚清宰相,很有名),很失望。他們認為,給你提供三條意見,你怎麼偏偏選一個下策。曾國藩呢,確實灰心了,他覺得長沙確實待不下去。最高行政長官不支援他,能夠辦事的官吏不支援他,民眾痛恨他,軍隊也挑釁他,那耗在這個地方有什麼意思呢?所以他就藉口去衡陽地方就近剿匪(當時湖南省的“土匪”,多在衡陽、永州、郴州、桂陽,就是湖南南部這一帶),率軍進駐衡陽。可以説,曾國藩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長沙,去了衡陽。

    2練水師:一個創意改變一生

    在長沙,湖南省城的官吏、紳士,大都對曾國藩不滿意,那麼,談到湖南的防守,他們在目前有兩個選擇的情況下,一個是王錱的軍隊,一個是曾國藩的軍隊,他們更願意把經費以及其他方面的支援,都投給王錱的軍隊。於是,曾國藩斷了財路,他在衡陽的日子就比較無聊。剛到衡陽的時候,都不知道要幹什麼。他的計劃本來是建一支兼有陸軍水師的大軍,加起來有一萬多人,這一萬多人的經費怎麼保障?是一個最大的問題。作為統帥,爭取財政支援與後勤保障,是第一位的工作。他整天就在那兒想,錢從哪來?每次到省裏去打聽消息,都是省裏更願意把錢給王錱,令人沮喪。還不出現轉機的話,軍隊就會辦不下去,我們可能就看不到以後在歷史上叱吒風雲的湘軍了。

    機會來了。不過,這個機會不是曾國藩找來的。當時,太平軍在武昌一帶作戰,順手在岳陽、常德、益陽等地搶了很多民船、商船,加以改造,就變成了戰船。有了這麼幾千艘船,在長江上,太平軍相對於清軍,就有了優勢。攻擊岳陽,攻擊武昌,都得了水師的便宜。太平軍的水師雖然是改裝而成,並不是一支專業的水師,也能起很大的作用。因為出現了這種情況,北京有一個御史,就向皇帝上了一個奏折,説,應該讓湖南湖北趕緊練一支水師出來,不然沒辦法跟太平軍作戰。湖北當時正忙於跟太平軍作戰,而且處於劣勢,來不及辦水師。湖南巡撫駱秉章覺得湖南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平定省內的造反,即所謂“土匪”,沒有必要非得到長江上跟太平軍一決雌雄,加上長期以來,御史上奏雖有很多好意見,一旦下發各省,最終也就不了了之,因此,他對創建水師也不怎麼上心。

    但是,曾國藩聽到了這個消息,就有些心動。這可是一個好機會。什麼機會呢?若要建一支新的軍隊——水師就是新的軍隊,而這個命令還是從北京發下來的,那麼,建這支軍隊就有可能獲得經費上的支援,也就是説,找上面要錢,有由頭了。另外,從實際戰鬥的角度來考慮,水師也該早日組建。他的好朋友郭嵩燾,當時在南昌和江忠源在一塊,與太平軍作戰,郭嵩燾也認識到湖南這邊有必要組建水師,所以他把這個建議告訴曾國藩。於是,眼前的困難——缺錢,將來的戰略——需要有一支水師與太平軍作戰,就這麼兩個原因,讓曾國藩下決心要練一支水師出來。這就是湘軍水師的成因。

    曾國藩知道創建水師會有收益,只是沒想到收益來得這麼迅速。首先,他向皇帝上奏,説要在湖南練一支水師,這時是咸豐三年(1853)十月,皇帝就説,你練水師好呀,練出來之後,希望你能夠把水師帶到長江,然後一直向東邊打過去。因為太平天國已經把南京佔領了,他們已經在那裏建立了首都。希望有一支這樣的水師,能夠東征,這是件好事。皇帝表示支援。然後,曾國藩在奏折中加了一條,説,我聽説廣東那邊有8萬兩軍餉,是援助湖北和圍困南京的江南大營的,我想在這裡面先抽4萬出來練水師,皇帝您看如何。皇帝説,練水師要錢嘛,這個錢給你!然後,還説,不僅中央劃撥,湖南省財政也要支援曾國藩。因為練水師要有幾千號人,幾百上千艘船,還要買大炮,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就這樣,曾國藩又從省裏得到了3萬兩。他在長沙那邊折騰了一年,都沒有得到過這麼一筆鉅款,哪曉得眼下僅憑一個創意——説要練一支水師,剎那間就搞定了7萬兩銀子,真是夢想不到的好事。而且,不僅有錢,還有糧。軍隊要吃糧食,皇帝特批:曾國藩可以截留漕米,用作軍糈。漕米是什麼呢?因為首都所在地的糧食産量少,絕大部分糧食都要從江南——江蘇、浙江、江西、湖南這邊運到北京去,這就是漕米。漕米叫做“天廚正供”,一般人是絕對不敢動的;漕米所經之地,不管地方上情形如何,哪怕發生饑荒,只要沒有聖旨,誰也不敢截留,不敢動。一動,就是死罪。現在,曾國藩練水師,竟獲得特批,可以從廣東、湖南發往北京的漕米中截留部分,作為軍糧,又是一樁夢想不到的好事。因此,曾國藩一下就轉運了。他跟王錱的鬥爭,跟省城官場的鬥爭,一敗塗地,於今,卻通過練水師,一舉挽回損失,最終佔了上風。曾國藩後來總結過這一回“轉敗為勝”的教訓,他是用圍棋來做譬喻的,咱們就插幾句,講講他的圍棋。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4)

    實話實説,也有據可查,曾國藩的圍棋水準是很爛的,是一個臭棋簍子,但是他特別喜歡下,二十幾歲開始下,一直下到死,據説臨死還下了一盤。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用來形容他的棋藝,更貼切。他早期也想戒掉這個圍棋,因為耗費心神太多,耽誤做正事。喜歡下棋的人都知道,上起癮來,可以不眠不休,只要對方扛得住。現在有網路,各個時區的棋友都能找到,更不存在對手扛不扛得住的問題了。曾國藩也上癮,誤了不少事,所以他要戒圍棋。當然,他要戒的東西還有很多,譬如,抽煙,是水煙,不是鴉片煙,他要戒了;平時説話太多,他也想戒了;喜歡做詩,不喜歡讀聖賢書,他也想戒了。他要戒的東西很多,包括喜歡到街上看美女,他也希望戒了。最終,工夫不負有心人,這些都戒掉了,就是圍棋沒戒掉。他喜歡下,下了一輩子。但是水準很爛,始終如一的爛。他的對手都是朋友、幕客,別人都讓著他,逗他高興。幕客私下裏議論,甲就問乙,説,你棋藝如何?有沒有長進?乙就説,整天跟大帥下棋,得讓著他,他棋又那麼臭,下得越多,我的技術越臭。然而,曾國藩自己的棋雖沒有長進,因為別人讓著他,卻覺得自己的棋還不錯,有點高手的意思。他後來成為兩江總督,在南京,遇到當時的十八國手之一——周鼎,非拉著人家下一盤。國手,那是何等厲害,更厲害的是,這位國手不假辭色,實事求是,要曾國藩受九子,也就是説,讓他從最低一級往上打,贏一盤,撤一子。曾國藩覺得,國手固然厲害,但哪能讓我九個呢?不服,就準備大砍一番,好好“教訓”一下國手。結果呢?周鼎將曾國藩的棋“裂為九”塊,讓他的棋都連不上,然後分而治之,痛下殺手,最終,幾乎全盤很難看見曾國藩的活棋。如果説國手相當於今天的職業九段,那被九段讓九子還大敗,其人棋力應在業餘初段以下。一個自少至老下了幾十年棋的人,棋力如此,還是很丟人的。這就是曾國藩的棋藝。但是有一點,需要説明。曾國藩下棋,才能確實很差,定式、死活、手筋,這些近身肉搏的水準比較差,但是他對棋的理解很高,他最能理解的就是:棋盤很大。這是當時很多人説過的。也就是説,曾國藩下棋不行,看棋水準卻不差。下過棋的就知道,一開始都從邊角下起,邊角有時候會出現很多難解的問題,如果己方在局部戰鬥處於劣勢,而非要繼續糾纏,非得分個高低的話,很有可能導致越陷越深、快速崩潰的局面。在這個時候,聰明的人發現局部有困難,不好應對,就會遵循一條原則:不好應就不應。這個地方不好下,那就不下,那就到別的地方下,在別的地方搞出動靜,回頭再來解決這個局部的問題,説不定屆時因為互相牽制,此消彼長,局面改觀,難應的地方反而成了容易下手的地方,曾經寸土必爭的地方反而成了無關緊要的地方。棋盤很大,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通過這個事情就能看出,曾國藩如果繼續跟王錱在長沙纏鬥,到巡撫面前互相詆毀,爭奪經費,王錱説這個錢是我的,曾國藩説那不行,你不能給他,得給我,這樣要來要去,那就形成一個死結。糾纏到最後,固然會有一方勝利,但從目前的局勢看,肯定是曾國藩會失敗。曾國藩如果要死死糾纏,動用不管是公家的壓力,還是私人的關係,非要從湖南省去分人家的錢的話,就會出很大的問題。但是,他突然轉而他投,下出創建水師這一招,真是解紛的妙手。落子極遙遠,而收益就在目前。曾國藩下一輩子棋,棋藝不見長,但棋理看得透,所以,有時候,他也會用棋理來指揮作戰,乃至處理公私各種事情。當然,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處理得好。這不是棋理的問題,這是曾國藩自己的境界問題。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5)

    3首戰:曾國藩跳了湘江

    不説閒話,接下來講一個他親臨前線指揮作戰的例子。水師既然有了錢,就得造船。湖南是一個內陸省份,除了岳陽、常德等臨著長江、洞庭湖一帶的地方,一般人們對於行船、造船,幾乎都不熟悉,更別説水戰了。曾國藩也不熟悉,他手下大多是湘鄉那個地方的人,不懂造船,還有一些文人,也不知道怎麼造船。福建、廣東那邊有水師,而從那邊把圖紙拿過來,又不應急,此外,閩、粵多是海船,海船和內河船是不一樣的,海船更大一些,各種技術參數也不一樣,不能直接用於內河。資金到位了,技術項目就得趕緊開工,得趕緊把船造出來,因為時間不等人。曾國藩沒辦法,只好“依意為之”,造船既然沒有藍圖,就用想唄,發揮想像力。他就想,我們要造大船,要運東西,商業運輸裏面有這樣的船,像運糧啊,運鹽啊,運各種貨物啊,這種船不少,那就把這種船改造一下,可以作為糧臺,可以運一些東西。這個好辦。還有一種叫戰船,用來作戰,作戰的船怎麼去改造呢?有一種是要安炮的,把商船拿過來,安上幾門炮,這也能變成戰船。按照商船的基本樣式,然後,加入炮位設計,按這個方式造,就叫快蟹、舢板,這是湘軍裏面的炮船。炮船之外,還得有衝鋒的船,速度要快。身為湖南人,曾國藩就知道了,龍舟速度最快,因此,倣照龍舟做了一種船,叫做長龍。運輸的船有了,炮船有了,衝鋒的船也有了,基本上,湘軍的水師就有雛形了。曾國藩就按這個思路鼓搗了幾百艘船,水師就有了雛形。至於水手,就在湖南境內招聘行船的漁夫、船戶,把這些人招聘到軍隊裏面,作為水師,除了行船的技巧以外,還要學習格鬥本領、使用武器,水師就這樣造成了。

    水師對於湘軍的意義非常重要,當然,剛開始造的時候還不知道,還沒把它用上去。在戰鬥上的作用固然重要,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他把糧臺設在一艘大船上,這是非常好的創意,對於湘軍的後勤、財務,甚至對於戰勝攻取都有絕大的意義,怎麼講呢?湘軍注重水師和陸軍要能夠互相呼應。我們看它作戰的區域,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這些省份很多地方,差不多都是水道縱橫,那麼,陸軍作戰,主力要沿著長江兩岸往東邊推進,如果在長江上有自己的水師,控制了水路,打起仗來,陸軍就不需要帶很多的補給物資,可以輕裝前進,需要補充物資的時候,江中有船,即設有糧臺的大船,可以給你運輸物資,然後你就可以用這種方式往前推進。在水道縱橫的省份,陸軍前進的路線也幾乎會沿著水道並行,同時,會有一支水師的船跟著陸軍,作為接濟。或者,離長江岸邊不要太遠,如果陸軍被圍住,需要接濟的話,只要水道通,照樣可以得到接濟,能得到接濟,就不怕被敵軍圍困,這是很簡單的道理。所以湘軍的糧臺,對於作戰的意義主要在這個方面,是很好的後勤中心。湘軍的戰法,也就因為糧臺如此設置而決定。湘軍每出陸軍,必然會有水師跟著,這是糧臺大船作為後勤中心的重要作用。除了後勤中心,它還是湘軍內部的購物中心。湘軍的基層士兵平均月薪有4兩銀子,但是湘軍不會發現金給士兵,而發給他內部的有價證券,拿這個有價證券,可以到糧臺大船上購買各種東西,日常生活需要的東西,都可以在糧臺購買,但是那個地方不收現金,只收湘軍內部的有價證券。這有什麼好處呢?有集團採購的好處,也有維護軍紀的好處。先説集團採購,如果每個士兵拿著銀子,到營地以外的地方去買的話,第一,價格肯定比不上糧臺便宜,因為糧臺是大批量從外面採購進來,會有批發價,自己的士兵在糧臺買東西會更便宜,這是第一,集團採購的優勢。第二,士兵一沒事就跑到營地外面去,東遊西蕩,有的時候表面上是去買東西,其實呢?我們知道,士兵,不能輕易給他錢,一給他錢,他就花得特別快,而且花的地方有時也不太對,譬如吃喝嫖賭毒,此外,還容易造成軍民之間的衝突,容易惹事。如果只許在湘軍自設的購物中心裏面買東西,對於維護軍紀,當然有好處。更重要的,在經濟上還有一點,就是它作為財務中心的作用。大家想一想,既不用給湘軍士兵發現金,那麼,從中央,從本省、外省來的錢,資金的使用效率就會很高,作為整支軍隊的現金儲備就會很豐厚。同時,不但有錢,糧臺還有很多貨物,已經是一個很大的經濟單位,自給自足的能力比較強。如果因為戰爭在民間造成了通貨膨脹,就很難影響到湘軍,這就是它的重要作用。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6)

    糧臺對於湘軍後來作戰取得勝利有很大的幫助,當然這種集中性的經濟方式,湘軍能想出來,曾國藩能想出來,太平天國也能想出來。只不過太平天國的糧臺叫“聖庫”,不在水上,而在陸上。《天朝田畝制度》有一段話描述聖庫,説得比較有意思。它的作用跟湘軍糧臺一樣。湘軍建立糧臺,是為了保障後勤、理順財務,同時承認並保障士兵的個人財産。太平天國建立聖庫,則不允許士兵有私財,規定,任何士兵如果擁有超過5兩銀子的財産,就要受到鞭罰,財産就要被充公沒收,甚至不僅僅是鞭責,還會斬首。當然,從戰爭狀態來講,叫聖庫還是糧臺,是不是承認士兵擁有私人財産的權利,這個問題也不是很大,因為一切是為了作戰。關鍵的地方,在於糧臺或聖庫裏面一定要有錢,要有貨,要起到協調經濟的作用。而太平天國的聖庫,到了晚期,按李秀成所講,已經變成天王洪秀全的私藏了,變成他的私家財産了。然後後期又封了一千多個王,大王小王也慢慢破壞聖庫的規矩,把錢都存到自己的王府裏,不再補充聖庫,聖庫的來源也枯竭了,就更加起不到作為軍隊後勤中心、財務中心的作用。湘軍能夠戰勝太平軍有很多原因,但是像湘軍糧臺這種制度,貫徹始終,而太平天國的聖庫漸趨於有名無實,這也應該是決定雙方勝敗的一個原因。

    水師練成了,糧臺也設定好了,下面就得開戰了。軍隊練出來,不拉出去作戰,不進行檢驗,是不行的。湘軍出省作戰,特別是水師,自然就得沿著湘江往北走,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往北,可以援助武昌,往東,可以收復失地。我們湖南有一句俗語,叫“出得湖”,這個湖就是指洞庭湖。湖南作為一個內陸省份,現在我們講要出去發展,古代的湖南人也要出去發展,在省內發展,總會覺得範圍小了點。不管是做生意,還是求學問,都應該出省看一看。現在更不得了,得出國看一看,打開眼界,開拓心胸。話説,過了洞庭湖進入長江,往東走是秀麗的江南,往西,逆流而上是富庶的四川,往北那條路,就不得了了,那是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野心家去追求他們的光榮與夢想的一條功利大道——往北走經過湖北、河南、直隸,就到了北京。那時往廣東去的人比較少,因為廣東的開發還比不上湖南,沒有人往那邊去,也沒有人往福建、江西那邊去,江西跟湖南差不多。因此,湖南人往外走,要不去江浙,要不去四川,要不就去北京。曾國藩也碰到這個問題,他也得出湖。只是,正在他要出去的時候,太平軍已經佔領了漢口、漢陽,隨後又掃蕩了岳陽、湘陰、寧鄉,然後佔據了靖港和湘潭。靖港在長沙的北邊,湘江邊上,湘潭在長沙的南邊,也是湘江邊上。這兩個地方都有太平軍,長沙就成了腹背受敵,有被圍之憂。曾國藩率軍從衡陽啟程,到了長沙,正是咸豐四年(1854)三月二十六日,與太平軍交手,首戰告捷。

    水師到了長沙,往靖港去攻擊太平軍,曾國藩覺得很得意。太平軍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來了一支這麼專業的部隊,太平軍都是一些民船改造的小船,跟剛剛造好的湘軍的船一對抗,就輸掉了。曾國藩很高興,就寫了奏折報喜,很得意地説,湘軍對陣太平軍,“上下往復,週而复始”,圍著敵軍,幾進幾齣,打了他個落花流水,我們的軍隊很牛,很不錯。但是,畢竟沒有把人家打跑,雖然打得很慘。太平軍在靖港的部隊還是在那,在湘潭的部隊還是在那,還在等更多的太平軍來援,就是想圍攻長沙。所以,首戰告捷不值得大肆慶祝,不解圍,不打敗南、北兩部太平軍,不能解決問題。於是,湘軍開會,討論下一步怎麼辦。有兩種意見,一種説先去打靖港,打完了靖港再去打湘潭。一種意見,就認為應該先把南邊的湘潭打了,然後順著湘江下來,因為湘江是往北流的,水師好走,陸軍也好走,最後才去打靖港。討論了一番,形成決議:先派出包括水陸的一半軍隊去打湘潭,曾國藩帶領剩下的軍隊守在長沙,鎮定人心,等到湘潭開戰了,再把軍隊帶出來,合力將湘潭打下,然後再回頭去打靖港。這就是一個預定好的作戰計劃。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7)

    往湘潭的部隊就這麼去了。可是到了四月一日夜裏,長沙的情況發生了變化。長沙城內人心惶惶。打湘潭的都是精銳主力,主力都放到湘潭去了,萬一靖港的太平軍來攻擊長沙,怎麼辦呢?曾國藩一想,有道理啊,不可不防。那怎麼辦呢?長沙這邊就有人給他出主意了,説,不如這樣,趁著那邊打湘潭,吸引了太平軍的注意力,而咱們這邊還有幾千人的軍隊,長沙城鄉還有一些團練,合起來,先去把靖港給收拾了。因為有情報,靖港那個地方,太平軍駐軍連1000人不到,就那麼幾百號人,咱們先去把他給收拾了,等湘潭也打下來後,就可以直接往岳陽往武昌那邊去了,多省事!曾國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答應了。按道理,作為軍事統帥,不能這樣幹。先不説能不能打下靖港,只説,萬一去湘潭的部隊與敵軍相持起來,無法速戰速決,援軍如果不及時趕到,那就有失敗的可能。因此,曾國藩作為統帥,根本不應該不遵守預定計劃,轉攻靖港。當然,他沒有經驗,以前沒做過統帥,他以前就是一個官僚,而且是在北京的官僚,根本就沒有地方行政的經驗,也沒有軍事作戰的經驗。這會兒的他,耳根軟,心計粗,一遇煽動蠱惑,就説,好,咱們明天去打靖港。

    四月二日清晨,曾國藩帶隊出發去打靖港。靖港離長沙大概有60里,湘江往北流,往靖港那個方向流,到中午的時候,又颳起南風,船就走得快了。順流又順風,要是去旅行,這樣不錯,但是,去作戰,就有問題。太平軍在湘江兩岸扎了營盤,設了炮臺,湘軍戰船如果急攻,就免不了直接衝著人家的炮臺而去,控都控制不住。因為那個時候的船,要讓它在江中剎車是很難的,而四月二日,偏有這麼大的風,偏有這麼快的水流,於是湘軍戰船,順風順水,直往敵營而去。太平軍一看,這不是送上來的菜嗎?毫不客氣,立即開炮,轟得湘軍一塌糊塗。開完炮還不過勁,又派出一百多艘小船,分頭圍攻湘軍大船,往船上射火筒扔火蛋。那個時候對付戰船就這兩種辦法,遠攻用炮,近攻用火。這一下不得了,轉瞬間,湘軍幾乎有一半的水師,就在靖港給剿滅了。水師不行了,曾國藩説,咱還有陸軍,下令搭起浮橋,派陸軍作戰。靖港在左岸,銅官渚在右岸,皆有太平軍駐紮,而湘軍的陸軍分佈湘江兩岸,勢必搭起浮橋,以便軍隊往來兩岸。但是,曾國藩沒有經驗,又犯了一個大錯:讓團丁打頭陣,讓他們做先鋒。他大概這麼想:團練,畢竟戰鬥力不強,一打,肯定會失敗,失敗,太平軍就會追,就會輕敵,那麼,後續有伏兵,也就是剛剛練成的湘軍,就可以去包抄敵軍,突然給敵軍一個震撼,給敵軍一個“驚喜”。可惜,現實情況是,太平軍有喜了,曾國藩受驚了。湘軍是初練的軍隊,團練是烏合之眾,這兩群人合在一塊,其實還是烏合之眾,能穩打穩扎就不錯了,哪敢奢望他們能嚴格執行戰術?曾國藩竟敢運用先佯敗然後殺回馬槍這樣的高級戰術去對付敵人,這不是自己找死嗎?果然,團丁一碰到太平軍就崩潰了,就往回跑。如果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前鋒退回來,主力部隊會知道這是假裝敗了,沒關係,給他們分出幾條退兵的道路,而主力部隊突然往上衝,或迎頭痛擊,或攔腰截擊,或抄尾追擊。正常作戰,就是這樣。但是,湘軍剛訓練成,大部分士兵,雖然穿上了軍裝,本色還是農民,當他們看到前面那麼多人往回跑,太平軍在後面追,全嚇壞了。嚇壞了怎麼辦?跑唄。於是,作為主力作為伏兵奇兵的湘軍也開始跑。這就慘了。單在浮橋上,自己踩自己,就踩死兩百多人,還根本不要統計太平軍追上來殺了多少。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8)

    曾國藩一看,這還得了,水師敗成這樣,陸軍看來也要崩潰了,什麼事都沒幹,就全軍覆沒了。他很生氣,來不及分辨這是士兵畏戰的錯,還是統帥瞎指揮的錯,立即脫去袍褂,換一身短打,拔出寶劍,將令旗紮在岸邊,站在旗邊大喊:“過旗者斬!”意思是你們不能再退了,你們得往上走,再退我就砍人了。可以想像,曾國藩的樣子比較搞笑,而更搞笑的,則是很多湘鄉老鄉,看到曾大人短衣仗劍殺氣騰騰站在那邊,竟然都不理他,而是嬉皮笑臉,繞過他繼續逃命去了。曾國藩作為一軍主帥,親身感受這種情景,不禁十分羞愧,十分憤怒。對於手下這樣做很憤怒,對於自己指揮不當也很羞愧,人在憤怒羞愧交集的時候,就會失去理智,曾國藩也不例外。他失去理智,一跺腳,跳了湘江。

    曾國藩跳了湘江。欲知後事如何,得先講講在他投水之前,他那個船上是怎麼安排的。這是他第一次帶兵打仗,當然這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他這個人有自知之明,輸了這一回之後,就再不幹這個活了。出征前,他有兩個朋友,也是他的幕客,一個叫李元度,一個叫陳士傑,他們發現曾國藩出發之前,偷偷寫了遺書,大意説,今天我要是不贏,我就怎麼怎麼著。他倆就很擔心曾國藩。湘軍作戰,作為文人一般不上戰場,幕客是文人,就不上戰場。曾國藩本來也不去戰場,但他今天是主帥,得去。這兩人就很擔心,怕他萬一齣了什麼事,不好。他倆就説,我們也跟著您一塊去。曾國藩説,你們不要去,金革之事太危險,我去就行了。兩人還是不放心,於是找來章壽麟,也是一個幕客,讓章壽麟躲在曾國藩的座船後面,叮囑他,到時候隨機應變,盡力保護曾國藩的人身安全,大帥要是做傻事,趕緊攔著。好,回到曾國藩羞憤交集跳了湘江那一刻。他一跳,他的副官,他的親兵,趕緊跟著跳到江中去救他。主帥自殺,肯定得去救。曾國藩看他們下來了,瞪著眼睛就罵,一通怒罵,説,你們不知天高地厚,這種事情,生死有什麼重要的,你們趕緊給我讓開!官兵被他一罵,沒辦法,不敢抗令救他,眼看著他就要沉下去了。這會兒,章壽麟就從後艙衝出來,跳入湘江。曾國藩説,咦,你怎麼在這?曾國藩還是有理智的,他知道,按理説章壽麟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章壽麟有急智,知道幹勸沒用,就編了個話,説,老師您不要這樣,我急著趕來,是要報告一個喜訊,湘潭那邊咱們大勝,先鋒部隊待會兒就往這邊來了,局面還能收拾,您千萬不要就這麼白死了。曾國藩一聽,覺得這話有點道理。因為湘潭那邊如果大勝,精銳部隊如果能及時趕來,肯定能收拾靖港這邊的太平軍。於是,他就中止了自殺行為。

    上岸後,住到長沙南門外妙高峰上一間寺廟。只是,湘潭那邊到底是打贏了打輸了,還沒個準信。他追問章壽麟,這才知道自己是被騙上岸的,心情又轉為鬱悶。一鬱悶,就還是想去死,於是,又寫了一封遺書,並將死期訂為四月四日。因為死前還要辦交接,剩餘多少軍械、多少銀子,都得交接清楚才行。不清不楚地死,那也不行。交接工作要點時間,所以他訂好四月四日再死。正在這個時候,左宗棠從長沙過來,安慰敗軍之將。左宗棠一來,只見曾國藩仍然穿著落水時那件袍子,黃泥水草,痕跡猶在,其人則是氣息奄奄,垂頭喪氣。又聽説曾國藩死志未改,左宗棠就説,滌公,不能這樣子啊,你再去要死要活的,就不對了,目前形勢,“事尚可為”,我們還可以繼續幹下去嘛。曾國藩光瞪著他,也不説話,只讓手下人把交接清單及賬簿拿過來,上面寫著,還有多少尊炮,還有幾艘船,還有多少火藥,多少現金,有些什麼債務,全部寫清楚了,然後對左宗棠説,你幫我把這些東西清點一下就行了,你別管我,我的生死你就不用操心了。左宗棠一看,挽不回他的心意,就拿出一封信。什麼信呢?是曾國藩父親寫的信。老頭子知道兒子在靖港打了敗仗,專門寫信慰勉,托左宗棠帶過來。信裏是這樣説的:兒啊,你這回出山,不是單單為了保衛湖南,而是要長驅東下,殺賊報國。因此,你出了湖南境,戰死也好,怎麼也好,所到之處都算是死得其所,但你要是在湖南境內就挂掉了,為父的都懶得哭你。但是,曾國藩犟勁上來了,老父的家訓也聽不進去,仍然一門心思要死。圍觀群眾這下沒辦法了。因為大家得尊重他的選擇,總不能攔著他綁著他,他非要死,大家也沒辦法。尤其在傳統中國,一死報國,也算一件好事情,朋友可以勸一勸,實在勸不動,也沒辦法。巧的是,在這生死關頭,四月三日的夜裏,湘潭那邊傳來捷報,湘軍大勝,不日回援長沙。曾國藩終於知道不用死了,嘆了口氣,説,死生有命,這句話真是沒有説錯啊。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9)

    插曲:銅官感舊圖

    (曾國藩自殺未遂引出的一段是非)

    這一集的題目叫“銅官感舊”,這是一幅畫的題目。接下來,就講這幅畫的故事。這幅畫是誰畫的呢?就是章壽麟畫的。曾國藩在十年以後,平定了太平軍,成為兩江總督,封了侯爵,入閣拜相。湘軍集團的文武各員,也是雞犬升天,高官厚祿。那麼,按常情,像章壽麟,對曾國藩有救命之恩的人,必有回報。而且,章壽麟恰好就在兩江總督的轄區——江蘇省內任一個知縣,他本身也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也不是純粹要靠什麼關係的人,他只是仕途不順;那麼,曾國藩在這個時候,幫他一把,實在不算很出格的事情。通常我們都會這樣理解,對不對?可是呢,直到曾國藩死,兩人在江南待了十幾年,相處那麼十幾年,很長的時間,曾國藩一直都沒有關照過章壽麟。大家對此很不理解。

    曾國藩死後,過了幾年,章壽麟覺得仕途實在沒法混了,還是告老還鄉吧。光緒三年(1877),壽麟從南京回湖南,逆江而上,再從洞庭湖轉入湘江,途中必定經過靖港。靖港對岸是銅官,為什麼叫銅官呢?因為晉代的時候,在這個地方採銅,有銅礦,政府在這個地方設立官府,管理銅礦,所以叫銅官。章壽麟當時就停泊在銅官,還畫了一幅畫,這就是《銅官感舊圖》。感什麼舊呢?救曾國藩那個舊。圖畫好之後,湘軍集團的核心人物、邊緣人物、不入流人物,以及與湘軍有關的各界人士,一百多個人,幾乎都是近代史上的名人,在這幅畫的後面,或者寫文章,或者賦詩,或者題詞作曲,密密麻麻一大片。章壽麟有兩個兒子,就把這些題跋訂成四冊,題名《銅官感舊圖題咏》,出版發行。章壽麟在那麼危急的時刻救了曾國藩,曾國藩後來又發達了,但是他沒有給章壽麟提供任何回報,大家應該怎麼看待這個事情呢?《題咏》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詩、每一首詞,都要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大家的看法各不相同,然而,最重要的,我們先得了解章壽麟自己怎麼看。章壽麟不但畫了圖,還寫了一篇自序,自序就是他的看法。序中有一段話,我每次看到這段話,都忍不住要念上一遍,今天更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是這樣寫的:

    秋風乍鳴,水波林壑尚隱隱作戰鬥聲,仿佛公之靈爽呼叱其際。因不禁俯仰疇昔,愴然動泰山梁木之感,故為茲圖而記之。以見公非偶然而生,即不能忽然而死。且以見兵事之艱,即仁智勇義如公者,始事亦不能無挫。而挫而不撓,困焉而益勵,垂翅奮興,則固非公之定力不及此。至於大臣臨敵,援桴忘身,其為臨淮之靴刀與蘄王之泗水,均各有其義之至當焉。

    我來解釋一遍,章壽麟説的是:他回來的時候,正是秋天,站在江邊,秋風颳起來,水波盪漾,樹木呼呼有聲,仿佛又看見曾國藩當年在這裡指揮作戰的情景。想想過去,看看現在,不禁産生“泰山梁木之感”。“泰山梁木”是什麼意思呢?《禮記》裏面講,“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是説泰山崩塌了,棟樑折斷了,偉人也不在了。所以很傷感,因為傷感,就畫了這幅圖。畫這幅圖要表達什麼意思呢?他説:“以見公非偶然而生,即不能忽然而死”;他很謙虛,委婉地表達一層意思,説,曾國藩這種人,天生就是要平定這場大亂的,他有天命,所以他的出生絕非偶然。既然天命他生下來,那麼,天也不會讓他突然死亡,肯定讓他把事情幹完了,在一個適當的時候才讓他謝幕。在靖港,他自然不會死,就算我章壽麟不去救他,他也不會死。——他的表達很謙虛,就是説,我救了他,跟別人救了他,或者突然來一陣風把他刮到岸上,沒什麼區別,曾國藩總是有救的,不會死在這裡。這是他要表達的第一層意思:不居功。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10)

    第二層意思:戰爭這種事,確實有難度,仁智義勇如曾國藩這樣的人,也會受到挫折。幸虧曾國藩有定力,受到挫折,他不屈不撓,陷入困境,他更加奮發,最後才能成就大功業。所以,能夠看出,曾國藩的事功,他創立的事業,並不是因為我救了他才得以完成的。“臨淮之靴刀與蘄王之泗水”,這是用典。臨淮,指唐代名臣李光弼,靴刀,就是靴裏藏刀,李光弼説,作為主帥,不能死於賊手,萬一失敗,我會用靴刀自裁。蘄王,是宋代與岳飛齊名的名將,韓世忠,他在泗水作戰的時候,曾經發誓,説,要是戰敗,我會自殺,不能落入敵手,受到屈辱。章壽麟用李光弼、韓世忠的故事,想要説明的是,曾國藩也像兩位古代名臣一樣,具有敗不辱身的決心,曾國藩當年不是不想死,他跳湘江,絕不是作秀。

    總而言之,第一,章壽麟不居功。他説,我救了他,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是他的手下,我去救大帥,這是很正常的,更何況曾國藩這種人,本就不會那麼輕易死掉。第二,曾國藩去死,也是真的,像古代的名將一樣,絕不是做戲,也不是矯情。他對此事的看法就是這樣。除此之外,他沒有説一句話,一個字,去抱怨為什麼自己浮沉低位那麼多年,沒有得到曾國藩的回報。章壽麟固然姿態很高,但是,天下有這麼多人,悠悠之口,碰到這種事情,意見決不能一致。我們應該看看其他人是如何評論的。這裡面最重頭的,當然是左宗棠的評語,因為左宗棠是當事人,又是跟曾國藩齊名的人。不過,在介紹左宗棠怎麼看待這個事情之前,還有一個身為當事人、後來跟曾國藩也有一段很深交際的人——李元度,我們先看看李元度是怎麼説的。

    自殺未遂事件之後,李元度總跟曾國藩提到章壽麟,他説,章壽麟現在混得不好,咱們不得幫幫他?説這話的時候,李元度隨曾國藩在江西、安徽一帶作戰,是曾國藩的得力助手。曾國藩説,章壽麟是我的患難朋友,我怎麼會忘掉他呢。但是,也就這麼一句話,説了之後,再沒有下文,沒説具體要怎麼辦。李元度就揣測曾國藩這句話的意思:第一,可能是曾國藩覺得時機還不成熟。事情剛過去幾年,立即提拔章壽麟,或者給一個好職位,或者一個好差事,別人可能就會説,曾國藩當時跳水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演戲?章壽麟是不是配合他演了一齣雙簧?第二,曾國藩這樣説,表示他心裏有這個人,在適當的時候,終會回報章壽麟。李元度就是這樣想的。後來,李元度和曾國藩因為一些事情鬧翻了,李元度幾乎終生,甚至在曾國藩死後,也不原諒曾國藩。他為這張圖題字的時候,曾國藩已經死了,他也不原諒曾國藩,所以他接下來就寫了一句,説章壽麟“不言祿,祿亦弗及”。這是用介子推的典故。春秋時,介子推盡心國事,不求回報,最後,還真就沒有回報。一般人認為,即使我不求回報,但是我把這個事情做好了,事後還是會有回報的,所謂不要回報,不過是句客氣話,該得的終究會得到。介子推做的事情很艱巨,效果也非常好,可是最後就沒有回報。“不言祿,祿亦弗及”。當然,人們説這個故事,一般都是用於諷刺,諷刺介子推的主公太薄情。李元度把這句話用到章壽麟身上,也就是在諷刺曾國藩,説曾國藩太薄情,太矯情。為什麼呢?為什麼不給章壽麟回報呢?因為,你曾國藩認為章壽麟救你是私恩,你回報給他的只能是公家的官職,或者是公家的資源,你不能用公家的資源去回報人家對你的私恩,所以,你曾國藩就犯了矯情,僅僅為了保持自己高大光輝的形象,就故意不去回報章壽麟。這是李元度的言外之意。這是李元度的意見。對於這個看法,我也有一點想法。我覺得,李元度這樣講,也不是單純地諷刺曾國藩冷血無情,而是有其他意思在裏面。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中國還是外國,知恩圖報,都是一件普遍的事情。舉現代的例子更好。任何一個政治家,他在舉任人才的時候,絕對會受到感情因素的影響。譬如,美國,大選之後,選出總統,總統有權任命駐各國大使,像一些重要的國家,如中國、俄羅斯、法國、英國之類,會任命那些專業的資深的外交家,但是像駐瑞士大使這種沒有很多政務,純粹是一種很舒服的職位,他會把這種職務留給在選舉期間給他很多支援,或者一貫是他的好友的人。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也就是説,在現代政治裏面,這種事情是能夠被接受的。在古代政治裏面,這種事就更多了。這其實是一個慣例。章壽麟對曾國藩有救命之恩,曾國藩為什麼非得在這個方面較勁呢?提攜一把不就完了?既不傷廉,也合乎人情,兩全其美,多好。當然,我們不知道曾國藩到底是怎麼想的。這是李元度的揣測和批評。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二、曾國藩退走衡陽(11)

    我們再看左宗棠的評論。左宗棠對曾國藩一生的事業沒有任何敬意,他認為曾國藩的事功不過如此而已,我左宗棠都能做到,還可以做得更好。確實,左宗棠的事功很了不起,他對中國的領土完整有貢獻,曾國藩還沒有這麼大的貢獻。曾國藩在身為道德楷模這方面的影響力比左宗棠要大,但是,左宗棠不認為曾國藩在事功方面有什麼了不起,儘管他給曾國藩的輓聯寫道:“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是説在善於用人與對國家盡心方面,曾國藩比自己強。但是,這是一句套話。其實,左宗棠平時很瞧不上曾國藩用的那些人,覺得他用人不行,至於謀國之忠,他也曾經對曾國藩進行過攻擊。所以,寫這副輓聯,不過是表示,人都死了,就説幾句場面話客套話,死人活人,臉上都有光彩。但是,左宗棠又不是完全不尊敬曾國藩,這實在是一種很奇怪的情感。他在圖後洋洋灑灑寫了3000多字,那時候他已經72歲了,而且是親筆寫的,非常認真的,一筆一畫把它寫完的。左宗棠説,曾國藩不死於銅官,很幸運。確實,活著總比死了幸運。但是,曾國藩就算死在銅官,又如何呢?難道説,曾國藩一死,將來平定江南,平定西北,就沒有人去幹了嗎?他説,“殆不然矣”(我看不是這樣)。因為他自己幹了很多曾國藩沒有幹的事情,這是他首先表達的一個態度:曾國藩死不死,不算一件多麼大的事情。由此,章壽麟有沒有救他,也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當然,他這是放到一個更深闊的背景來講,放到一二十年的歷史、幾百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放到這樣一個背景上來講曾國藩的投水,站得高、看得遠,説的話自然就不是常情,不近人情。接下來,對於章壽麟沒有得到回報應該怎麼看待,他又説了一段話。他説,前面一些人——李元度的序就在他前面——議論這件事情,竟然説“不言祿,祿亦弗及”,這倒是很不應該,不該這樣説話。為什麼呢?因為曾國藩早就把死生得失置之度外了,生也好,死也好,在曾國藩而言,不算首要問題。在生死之前,在勝負之前,曾國藩先就立了志,要追求很高的境界,要追求聖道,追求做聖人。他説曾國藩是立志“不為聖賢,便為禽獸”的人,章壽麟救他,這是事實,但要説救了他,就因此為曾國藩的人生增添了什麼東西,那不是道理。也就是説,這個事件,對於目前局面的形成,對於歷史的形成,是不是有決定性的作用,答案是否定的。在這個意義上,他説,曾國藩有沒有回報,章壽麟要不要回報,討論這些,其實都是很沒有格調的事情。左宗棠就用這樣一種高調,結束了評論。

    我也想過這個事情,但是一直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我希望,大家聽了這些意見,可以想想這種事情,到底應該怎麼看待。《題咏》有一百多篇,我全看了,還是沒看明白到底哪種意見最好。説到底,冷暖在心,甘苦自知,太微妙了。因此,不論是左宗棠,還是其他元勳,還是文壇巨子,還是別的什麼人,我覺得,他們都沒有把這個問題講清楚。也許,這種問題永遠也講不清楚。另有一篇,最接近我心意的,則是王闿運題的詩,裏面有這麼幾句:“時平始覺軍功賤,官冗閒從資格磨。馮(通憑)君莫話艱難事,佹得佹失皆天意。”他講,現在是和平年代——同治及光緒初年,被稱為“同光中興”——被戰爭破壞的官僚系統恢復了活力,按資排輩的老規矩又回來了,再不能像戰爭年代那樣,憑著軍功,可以陡然連升幾級。湘軍裏面這種人很多,昨天是一個農民,轉天就變成省部級幹部,在戰爭年代,這是可能的,現在不同了。因此,章壽麟也好,他的後人也好,不要去抱怨“祿亦弗及”。此一時,彼一時,世界就是如此。至於“佹得佹失”,王闿運在這裡打了一個埋伏,意思是説,章壽麟固然沒有得到報酬,可是,曾國藩封侯拜相,也不能算真就得到了什麼。一切都是天意弄人,不是你們自己做出努力就能有所得,也不是你們不做努力就會有所失。大家都差不多,都不過在運命的大海上隨波逐流。這是王闿運的解釋。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三、田家鎮之戰(1)

    1名將塔齊布

    在湘潭大捷、靖港失敗之後,出了一個笑話。湘潭那邊戰勝,和靖港這邊戰敗,是在同一天,只是,曾國藩得到消息是第二天。當時,他的狀態比較混亂,一會兒欣喜,一會兒憤怒,一會兒鬱悶。因此,他寫奏折報告靖港和湘潭的戰事,就把這個事情寫得邏輯不清楚,因果很混亂。清文宗看了奏折,在上邊批了幾個字,説,朕根本看不明白你這寫的什麼東西,是不是你掉河裏腦子進了水啊?他用的詞叫“昏憒”,問曾國藩,你是不是昏憒了?昏憒,就是説,眼睛花了,耳朵聾了。過了一個月,曾國藩重新寫了一份,把這個事情寫清楚:何日何時,靖港這邊戰敗,何日何時,湘潭那邊贏了,我怎麼得到消息,湘潭那邊的軍隊怎麼回過頭來把靖港的太平軍打跑。文宗這才搞明白,那天在湖南戰區到底發生了什麼。

    作為湖南提督,鮑起豹沒有在這個奏折上“列銜”,就是沒有簽名。這個問題很嚴重。湖南提督,就是湖南軍分區的司令員,在湖南境內發生這麼重要的戰事,湖南這邊奏報軍情,報告上面竟然沒有你的名字,那不就意味著你沒參戰嗎?文宗雖是小夥子,皇帝卻做了4年了,已經很有經驗,立刻發現這個嚴重問題,就問,湖南提督鮑起豹的名字怎麼沒在上面啊?肯定是沒有參戰。第二天,就下旨將鮑起豹革職,由塔齊布——曾國藩陸軍中第一名將——來做湖南提督。不到幾個月的時間,塔齊布就從一個相當於連長的職務,做到了一省的司令,大家覺得很驚訝。湖南官場被震撼了。他們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快速準確對鮑起豹的無能做出判斷,因為他們誰也沒向北京説過這個事,曾國藩也沒有説過這個事。他們只覺得“天子明鑒萬里”。以後,湖南官場倍加警惕,做事情更小心。

    塔齊布以前不是跟綠營發生了很多衝突嗎?現在他做了提督,綠營都歸他管,一開始,綠營官兵都很害怕,要是這個新提督整我們,那可怎麼辦?但是,塔齊布沒有整人,不但不整人,還保舉了綠營官兵三千多人。這下大家放心了,因為新提督不計舊怨。於是,湖南一省,不管是湘軍,還是政府軍,士氣大增。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塔齊布有寬大的胸懷。當然,光有大胸是不夠的,作為一名軍人,首先得熟悉業務,會打仗。

    塔齊布是滿洲鑲黃旗人,少年時代在黑龍江度過。滿洲人成丁之後都要練習騎射,練武藝,因為他們世代為兵,塔齊布也不例外,他從黑龍江入伍,然後隨軍轉戰各省,最後轉到湖南。到了湖南,正好碰到曾國藩在長沙訓練新軍。曾國藩在操場上跟塔齊布見了面,大家聊了幾句,曾國藩覺得塔齊布談吐不錯,比一般的綠營將領強多了,就邀請他,為湘軍訓練士兵。塔齊布答應了。當時長沙有一個副將叫清德,他一貫嫉妒塔齊布,總是中傷塔齊布,還向朝廷誣告。曾國藩就為塔齊布出頭,他找出清德的一些問題,把他給罷免了,然後,力保塔齊布,以身家性命在皇帝面前為塔齊布擔保。在傳統中國官場,人與人之間,如此擔保,算是最重要的信用。塔齊布如果出什麼事的話,曾國藩有這份保書在皇帝手上,皇帝就可以找曾國藩的麻煩了,因為,看錯了人,用人不當,也是大罪。能讓曾國藩賭上身家為他作保,這是塔齊布不同凡響的地方。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三、田家鎮之戰(2)

    還不止這些事情。塔齊布左手背上刺了四個字:忠心報國。這是真的,不是小説傳奇。更有意思的,是他出戰時的威武形象,在當時,不管是湘軍還是太平軍中,都很少見。塔齊布騎馬,背上背一架火槍,腰間左右兩邊各配一把佩刀,左手拿一根套馬桿(套馬桿就是一根長竹竿,前面有一個繩索圈套,作戰時,一是用來套對方的馬,把馬拉倒,把人從馬上摔下來,有的時候就直接套住騎在馬上的人),右手握一根長矛。這個裝備有什麼作用呢?在馬上作戰的時候,左手可以套人,右手可以戳人。如果坐騎出了事,自己被摔到地上,那麼,就把這兩件長兵器扔掉,抽出佩刀,解開火槍,繼續戰鬥。塔齊布打仗,都是衝在士兵前面,不像很多軍官,讓士兵先衝,自己跟在後面。他總是衝在最前面。當然,在湘軍裏面,幾位名將作戰的風格都是這樣,除了塔齊布,羅澤南、李續賓、鮑超,他們全是這樣,衝在前面。不過,塔齊布是湘軍初期名將,初期第一名將,比另幾位成名更早。有一次,羅澤南在岳陽地區作戰,塔齊布帶20名猛士去助戰。那時,湘軍騎戰能力差,甚至沒有騎兵。湖南人騎不慣馬,騎馬騎得好的,都是來自蒙古、滿洲等地的北方人。塔齊布去助戰,帶20個人就夠了,都是騎兵。20匹馬的威力,如果衝殺得好,甚至比一營500人的戰鬥力還強。當時,羅澤南率湘軍且戰且退,塔齊布命騎兵殿後,自己則落在最後,壓陣。早期太平軍作戰,將領身先士卒,不怕死,不像後期,總讓裹挾的難民打頭陣。領頭追擊的是三個穿黃衣的太平軍將領,可惜,他們碰到了塔齊布。塔齊布壓陣,看太平軍逼過來,果斷出擊,用套馬桿套下一個頭目,當場用長矛刺死,其他太平軍懾于他的威猛,竟不敢進逼。就這樣,塔齊布以一人之力,為羅澤南部隊撤退作殿後,直到羅澤南走遠了,他才從容匹馬渡江。

    塔齊布還有一個特長,偵探水準很高。他很重視偵探工作,臨戰,或者登上高山,或者沿著河流,去看一看戰地的形勢。他不僅要看敵軍紮營紮在什麼地方,還特別留心敵營附近的形勢。初期湘軍作戰極為講究地勢,譬如,敵軍紮營之處,周圍環境如何,有沒有辦法直接對它進行攻擊?戰地附近有沒有山谷,能不能把敵軍引入谷中,週遭能否安設伏兵?同時,己方各種佈置也跟地形有關。看地形很重要,光看地圖是不行的。況且,那時候的清代地圖,已經有很多年未經修訂,與實際地形的區別很大,並不適合作為實際作戰的參考。因此,湘軍每次作戰,都要派人去看地勢,看敵方的情況。塔齊布在這一點上很強,他不要別人去看,從來都是自己去看。這麼做,十分有道理。為什麼呢?因為,一支軍隊,那麼多人,其中,對作戰的判斷,最準確最高明的,肯定是統帥,他的能力肯定跟別人不一樣。同樣一個地形,讓一般的士兵去看,他的感覺肯定比不上主帥,如果主帥有機會親自去看地形,對於作戰,是最好不過的事。塔齊布每次都自己去看,而且孤身一人去看——人多了,容易打草驚蛇。然而,一個人去看實在很有點危險。可也奇怪,他每次去,都是極富個性的“制式裝備”——背負火槍,腰間佩刀,左手套馬桿,右手長矛——一般太平軍遠遠見了他,只覺得威風凜凜,神勇不可近前,不怎麼敢去向他挑戰。當然,塔齊布畢竟是去察看地形,不會離敵軍太近,一旦覺得不對勁,策馬而回,一騎絕塵,太平軍趕不上他。這是一手絕活。直到塔齊布逝世多年以後,曾國藩還要感慨,唉,現在的湘軍,要找個偵探敵情察看地勢如塔齊布那樣的人,還真是沒有。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三、田家鎮之戰(3)

    塔齊布還有一種高尚的品德,在舊式軍人身上尤其難得的品德。湘軍中人比較認同曾國荃的一句話。那是在南京,左宗棠和曾國荃聊天,左宗棠問曾國荃,老九哥哥,你這一生最得意的手段,是什麼?曾國荃在家中排行第九,故稱九哥,問他手段如何,則是説,老九你功成名就,事業搞得這麼大,作戰成績這麼好,得力之處到底在什麼地方?曾國荃回了八個字:揮金如土,殺人如麻。這八個字有點土匪的腔調,湘軍不是土匪,他為什麼要用這八個字來講他的湘軍,講他自己的成功呢?事情是這樣的。首先,殺人如麻,是説曾國荃屠城。攻下安慶後,安慶城裏面的人全被殺掉,南京也有過屠城,但沒有全殺掉,留下了老人婦孺。這都是由曾國荃指揮的攻城戰,所以説,他對殺人是不忌諱的。其次,揮金如土,不是説他濫用無節度,而是説他的財政支援——曾國藩對他的財政支援。兩兄弟之間,曾國荃向曾國藩要錢,要軍火,要補給,很多時候,他會比別的軍隊,來得快一些,多一些。這點毋庸置疑,曾國藩在資源方面是比較向他傾斜的。曾國荃説的就是這八個字。但是,湘軍創建的時候,最艱難的時候,其時各種戰役、各種事務,曾國荃並沒有參與。他説這八個字,有匪氣,也像公子哥兒的口吻,初一聽,很豪爽,細一想,在湘軍初期,這八個字根本用不上。初期,用錢恨不得一個子兒掰開兩瓣來花,揮金如土?沒門兒。殺人如麻?別人不去説,塔齊布可不是這樣。

    湘軍攻克武昌,太平軍決定放棄,是在咸豐五年(1855)的時候。塔齊布是攻城指揮官,早料到敵軍會出逃,就在武昌東北門外設下埋伏,果然,太平軍從門內衝出來了。東北門外的地況不好,都是淤泥、水塘、小河,沒有平直的大道,跑起來很不方便,加上設有伏兵,太平軍就很難跑出去。結果就是太平軍或者被殺死,或者跳到塘裏、小河裏,想游泳逃走,不是淹死,就是被岸上追兵射殺,還有的,則被自己人踐踏而死。當時的奏報説,這一役,太平軍出逃武昌,加起來死了有七八千人。太平軍裏面有一支,是童子軍,都是十幾歲的少年,甚至更小的幼童。童子軍也跟著成年兵,從武昌城衝出來,倉皇逃命,其中大多數都往塘裏跳,想遊到對岸,或者跳入小河,想游水逃跑。但是,人數太多,濟濟水中,不是被射殺,就是被淹死。小孩的死,比成年人的死,更加怵目驚心。塔齊布看到這個情景,突然號啕大哭,厲聲下令,阻止軍隊屠殺。當時,太平軍倉皇出逃,多數人只想著逃命,很少進行反擊,湘軍拿槍拿刀,想砍誰就砍誰,想殺誰就殺誰,四面都被圍住了,太平軍其實無地可逃。這個場景,就是一場屠殺。塔齊布看到小孩那麼慘,看不下去,下令,説,不殺了。

    塔齊布在血海骨山中號啕大哭,這份情感從哪來的,很難講。在湘軍,殺敵越多——以敵人的耳朵、腦袋為“報賬憑證”——越能換錢,換功名,如果只是俘虜,戰功要小一點。當然,也不能據此就説湘軍特別冷酷野蠻,這跟清廷當時對太平軍的政策有關,很嚴厲,只要從匪,只要是太平軍,要麼在戰場上殺了,要麼抓到,也是殺了。沒有生路。反而言之,這也是為什麼初期的太平軍戰鬥力很強的原因。對於太平軍來説,反正沒有生路,既然做了“匪”“逆”,那就戰鬥至死。後期,清廷調整了策略,只要不是在太平軍裏有頭有臉,有一定實際職務的人,而只是被“裹挾”進太平軍的民眾,若能投降,則官軍不殺,還發給遣散費,戴一個免死牌。但是,塔齊布的時代沒有這個政策。太平軍有特徵,是“長髮”——他們都把辮子剪了,湘軍將士只要殺了“長髮”,就可以領賞。塔齊布如果下令將出逃武昌的“長髮”全殺了,可以領更多的賞,奏報數字也更好聽一點。塔齊布沒有這麼做。他站在屍骨堆積如山的池塘邊,號啕大哭,制止了屠殺。這一幕,在湘軍其他將領指揮的戰役中,很少出現。幾乎沒出現過。這就是塔齊布。他的戰術素養很高,戰鬥本領很強,品德也很高貴。可惜的是,他在三十幾歲時就死了。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三、田家鎮之戰(4)

    為什麼要這麼詳細介紹塔齊布?因為他是湘軍陸軍的統帥,他指揮部隊與湘軍水師合作,打了一場精彩的戰役——田家鎮之戰。這也是湘軍出省後打贏的第一次大規模戰役。水師有兩位統帥,楊載福與彭玉麟,在這一集,先不介紹他們,只説戰爭是如何發生的。

    2田家鎮之戰

    一説到田家鎮之戰,我就會想像自己站在長江邊,看到了當年的場景。田家鎮在長江北岸,南岸有一座山,叫半壁山,半壁山和田家鎮遙遙相望。太平軍為了阻止湘軍水師在長江通行,就在田家鎮和半壁山之間做了一道障礙,什麼障礙呢?兩道鐵鏈。一邊連在半壁山崖上,另一邊連在田家鎮太平軍的軍營。然後,在山這邊,鎮那邊,兩邊都連營四十多裏,每邊設五座炮臺,在鐵鏈下面又搭了一線浮橋,在浮橋上設置木排,一根根木頭連在一塊就是木排,木排上面列了很多尊大炮,對準上游。可以想像,要突破這道水上防線,很難。但是,不突破的話,湘軍水陸並行,後勤補給,掃通長江,就都是空話。湘軍一定得把這道防線打下來。這是戰略。戰術呢?派陸軍進攻半壁山、田家鎮的陸上炮臺,派水師把橫江鐵鏈及水上炮臺解決掉。陸軍作戰還好一點。水師,難。大家想一想,岸上有炮,江中有炮,這叫“交叉火力”,水師最怕的就是這種東西。而且,那時候防止炮彈,還真沒什麼好辦法。

    眾所週知,湘軍從明代戚繼光《紀效新書》借鑒了不少方法,如何訓練、作戰,不用説,即使製作軍械,也從此書裏借鑒。一開始,彭玉麟也到那個書裏去找答案。船隻怎麼防炮彈?書上説,有兩種辦法:一個叫罟網,就是用十幾層漁網,披在船艙外部。一般來講,漁網還是很堅韌的,披上十幾層,似乎能防炮擊。實際情況不然。彭玉麟率人做試驗,結果是,“炮子一穿而過”。這法子不行。還有一招,叫剛柔牌,就是用大量棉花、頭髮壓縮成板,外面再貼一層生牛皮。彭玉麟做試驗,仍然不行,“炮子一穿而過”。看來,到古書裏面找答案,此路不通。湘軍只好自行研發,科技攻關,“概念版”産品出了幾款,譬如,用打濕的棉被,用頭髮、棉花、竹排、生牛皮、漆皮壓成盾牌,等等。結果,各種方法都試過了,全沒有效。戚繼光的書這麼不實用,是他吹牛嗎?不是。因為清末炮彈的威力跟明代比,大不一樣,威力更大,於是,明代的方法就用不了了。然而,湘軍自己也研製不出新東西,怎麼辦呢?彭玉麟想,那只能“涼拌”了。他對將士説,自今而後,凡有水戰衝關,我們都直立船頭,不設防護。炮彈來了,可避者,就躲一下,不可避者,就聽天由命吧。這就是涼拌。湘軍水師還真是這樣出戰的,先鋒部隊真就是直立船頭,炮打著誰,算是誰的命不好,甚至有扭捏躲炮的,還會被別的士兵嘲笑,説你膽子太小。湘軍水師終於找到了防炮彈的好方法,不再害怕太平軍的交叉火力。

    那麼,衝過火力網,行船至鐵鏈,怎麼把鐵鏈弄斷呢?彭玉麟是這麼安排的:在衝鋒舟上,放置一座鐵匠用的爐子,一個風箱,以及斧頭、鉗子和錘子。江中鐵鏈分為兩種,一種是橫的,比較粗;一種是豎的,連著下面浮橋,細一點。豎鏈,可以用斧頭、鉗子砍斷;橫鏈,則以風箱加溫,用熔爐把它熔斷。説來容易,其實操作很複雜。彭玉麟安排了進行掩護的船隊,先鋒舟只管往前衝,船上的人只管埋頭做準備工作,不要還擊,不要東張西望。做掩護的幾十艘船,其中有炮船,炮船會對沿岸太平軍進行轟擊,吸引太平軍的火力。先鋒舟躲在中間,不發炮,太平軍就不會用炮火來對付它,它就可以順利到達鐵鏈底下。這一招很聰明,但要付出代價,做掩護的船被擊沉不少。最終,這個方法奏效,太平軍的鐵鏈斷了。

    楊載福,湘軍水師的另外一個統帥,一看鐵鏈斷了,立即率師一衝而下,衝到下游。為什麼要衝這麼遠呢?這是湘軍水師作戰的一個原則,也是一個經驗教訓。他們發現,水師作戰最好的環境是“逆流逆風”。為什麼要逆流逆風呢?不是很難前進嗎?其實,很難前進,沒問題,可以使勁地劃,不過往前走慢一點而已。但是,萬一打不過,要撤退,要跑,順風順水,就跑得快。反之,進攻的時候如果是順風順水,像靖港那樣,就不好,因為控制不住,打敗了根本跑不掉,因為一跑就變成逆風逆流了。楊載福衝到下游,就是運用這個規律。他衝到下游,再回過頭來攻擊,風向且不論,至少是逆流,就可以從容對太平軍發起攻擊。天助湘軍,恰在這時候,又颳起了東南風。水師近戰,主要的戰法是火攻,就是往對方船上射火筒、扔火蛋,現在,東南風起來了,風從湘軍這邊往太平軍那邊刮,火勢越演越烈,長江就變成了一片火海。同時,陸軍在岸上的戰鬥也結束了,取得勝利,這就是湘軍水陸合作,第一次真正稱得上大捷的田家鎮之戰。

    田家鎮之後,湘軍水師名聞天下,清文宗也下旨祝賀,並要求全國部隊都要向湘軍學習,各地都應建立水師,使用湘軍戰法,希望湘軍將水師的規章制度、作戰方法,向全國各地傳授。

    田家鎮之戰的意義,有利於曾國藩的軍隊進入江西,這是第一個意義,第二個意義就是水道通了,湘軍可以直逼九江城下。湘軍要東征,要打到南京,路程雖然漫長,但是,一路上只有幾個非拿下不可的戰略要點。第一個是武昌,拿下來,就有了根據地。然後,沿江東下,就是九江。九江處於長江一個轉折的地方——長江自北而南,過了九江,再往東走,九江就在這個轉折之處。要從水路過長江,不把九江拿下來,就過不去。接下來,還有安慶。如果把這三個地方拿下,長江肅清,兩岸並進,南京就成為一座孤城。這就是湘軍東征要沿著長江往下打的原因,而這三座城市的戰略意義也就在此。田家鎮打過了,那麼湘軍可以直接去圍攻九江,如果再打下九江,那麼,攻克安慶,恢復南京,就不再是夢想。這個時候離湘軍創建還不到一年。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1)

    1很委屈:“湖北巡撫”之議

    咸豐四年(1854)八月,湘軍剋復了武昌,這是繼靖港、湘潭之戰後,湘軍的又一個大捷。接到奏報,清文宗很高興,抒情地説了一句,看了奏折,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時,太平天國起義已經差不多有4年了,各地官軍望風而靡,幾乎很難聽到好消息,更何況是收復武昌這樣的好消息。那還都是國家的正規軍。如今,湘軍練出一支農民軍,一齣洞庭湖,就把武昌這麼重要的城市給剋復,所以,文宗説“攬奏深感欣慰”,沒想到你們有這麼好的成績。然後,他給曾國藩下達一個任命,命他署理湖北巡撫。曾國藩接到聖旨,立即辭謝。他辭謝的理由,是母喪在身,沒辦法在服喪期間接受任命。但是,辭謝折剛剛發出,他又接到了一封聖旨,説,前兩天讓你署理湖北巡撫那道命令,作廢,你不用署理了,還是挂一個兵部侍郎銜,在軍效力吧。然後,等曾國藩的辭謝折到了北京,文宗又下了一道上諭,説,先讓你做湖北巡撫,後來又讓你毋庸署理,這不是皇帝我出爾反爾,而是因為我想了想,就知道你不會做,不會接受任命,所以趕緊下了後面那一道旨。另外一個原因呢,則是你現在帶兵往東邊去,往南京去,勢必不能長期駐守在湖北,那麼,戴一個空頭巡撫的名號也沒什麼用。

    這是一件蹊蹺的事兒。像這樣,前一天説讓誰做一個官,沒幾天立馬收回成命,兒戲一般,這不是清代皇帝的風格。背後肯定有原因。當時,曾國藩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點慌亂,後來,他知道了。先是清文宗看到剋復武昌的奏折,很高興,沒來得及跟軍機大臣商量,就直接在奏折上批了一句,讓曾國藩做湖北巡撫。當時有一個大學士,祁寯藻,聽到這個消息,趕緊去找清文宗,説有要事啟奏。文宗看到他,很高興,説,我剛做了一個很好的決定,破格用人。所謂破格用人,是説,曾國藩在靖港之戰,因為指揮失當,被革職,仍留營效力,如今,從被革職的人升任巡撫,所以文宗説破格用人。他又説,曾國藩了不起啊,一個在籍丁憂的侍郎,練了這麼一支兵,一齣山就把武昌給收復了,我要獎勵他,讓他做湖北巡撫。祁寯藻見文宗這麼高興,不便直接打擊他的熱情,他就淡淡説了一句,雲:“以在籍侍郎,號召鄉兵,長驅東下,非國家之福也”;前面這一句,“以在籍侍郎,號召鄉兵,長驅東下”,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在國家正規軍以外,突然冒出這麼一支有生力量,幫助朝廷去平定叛亂,這應該是國家的福氣才對,怎麼就成了“非國家之福”了呢?但是,清文宗一聽,立馬就明白了,所以才趕緊發出後面那一道聖旨。

    祁寯藻這句話,有什麼玄機在裏面?主要的原因,這個不能從清代説起,要從宋代説起,我們都知道中國古代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帝制國家,那麼這個中央集權,由皇帝來統治一個國家,這種制度的完善,應該從宋代開始算起,以前有宰相,有各種各樣的包括士族,包括大的門閥集團,包括貴族,他們都對皇帝的個人的權力有所限制,不管是行政、財政,還是軍事,各方面。只有從宋代開始,皇帝才真正逐漸走上一條所謂“予一人”這個道路,就是“乾綱獨斷”,所有的權力都要集中到他手裏,所有重要的決定,都要由皇帝做出。像官吏的任命,各種財政制度,包括像判處人的死刑,這些都需要集中到皇帝手中來批復,才得以執行,也就是説國家的各種重要權力,一定會集中在中央。但是一個人你也沒辦法治理國家,你要有文官,要有官僚系統,要有軍事力量,要有暴力機構,要有軍隊,你就得有人去做這些事情。宋代以前,武將很跋扈,他的權力很大,包括在宋代也出現過,像岳飛、韓世忠這樣的。當然我們説岳飛是民族英雄,但是在宋代,那個時候,岳飛他們的勢力、權力就很大,包括皇帝直接對他下命令,讓他在戰爭中往東往西往前往後,他有時候都不聽。當然,他具體不聽命令,對於當時的戰局有什麼影響,這是一回事;可是他破壞了以皇帝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制度,他的這個軍事割據的力量慢慢形成,這也是一回事。對於皇帝來説,前者往往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對他這個位置的威脅,就是説事情做得好,做得不好,這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們做事情的方法對不對,有沒有隱患在裏面,如果有隱患,哪怕你事情做得再好,他也一定要當機立斷,在這個時刻把任何能威脅到皇位的事情或者人遏制住,必要的時候,他還會痛下辣手。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2)

    祁寯藻就這麼一説,曾國藩的巡撫就沒有了,當然具體到曾國藩這個巡撫,我們又可以來多説幾句,曾國藩是文官,他現在是侍郎,如果他做了湖北巡撫,那麼他就掌握了一省的財政和人事。可是在清代,巡撫手裏是沒有一支軍隊的,每個省有提督,那個人是負責具體的作戰,當然他列名,就是上奏的時候,提督的名字要列在巡撫的前面,就是説他有軍權嘛,他的地位看上去好像比巡撫更高,實際上呢,他能管的東西比巡撫少得多。清代的這個制度,是為了提示大家,軍隊是皇帝的,那麼替皇帝管軍隊的人,也是很重要的。還有,如果是湖北的話,另有一個湖廣總督,他才是真正的管理提督,湖北一省的軍事力量的指揮人;然後在湖北還有一個荊州將軍,類似於今天説的大區的軍區司令,他的軍事範圍,在河南那邊有,湖北這邊有,湖北和四川的邊境地區他也能管著,湖南這邊的軍隊,他要作戰的話,也能夠歸他調遣。所以對於軍隊的指揮,皇帝不願意明確誰能在地方上管理哪支軍隊,沒有明確過,總督可以,將軍也可以,巡撫也可以建議,提督更是每天都要跟軍隊在一起,但是你説,到底誰能用這支軍隊幹什麼?任何上列的這些官職,單個的人都很難調動這支軍隊。這個制度當然效率上不高,如果出現什麼特別的事情,或者要應急的事情,效率絕對不高,但是它對於皇權的安全,就很有效果。現在你曾國藩要是做了湖北巡撫,你確實不需要調動提督他們原來的綠營兵,你也不需要調動荊州將軍手下的八旗兵,但是你有一支一萬多人的湘軍,戰鬥力又這麼強,那皇帝就覺得,有這樣一個人在地方上就很危險,很可怕。儘管他並不是説,任何人有這個權力,有這麼一支軍隊,他就會來造反,或者怎麼怎麼樣,但是他至少是造反得以成功的一個條件,要防止出現造反這種情況,那麼你就要儘量別讓這些條件成立,讓他別都配合在一塊,所以,湖北巡撫就沒有給曾國藩做。

    沒多久,曾國藩也知道了,是祁寯藻説了這麼一句話,讓他做不成巡撫。當然他不是因為做不成巡撫而生氣,剛才我們講的這種中央與地方權力的消長,這種道理曾國藩也肯定是明白的,因為他在北京做官做那麼久,他以前的思維定式都是站在中央的立場上,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做過地方官,地方上如果出現這種人,他的態度應該是跟祁寯藻是一樣的。可是他為什麼還是對祁寯藻説這句話很生氣呢?第一,祁寯藻跟他是早年在北京的好朋友,祁寯藻的學問主要是講小學,這個呢,曾國藩跟他的愛好不太一樣,但是,祁寯藻還愛好理學,喜歡作詩,這個就跟曾國藩的愛好比較相似,特別是祁寯藻的弟弟跟曾國藩的關係特別好,簡直是稱得上生死之交,後來祁寯藻的弟弟在江南死於戰亂,曾國藩還特地派人去尋找他的屍首。所以他對祁寯藻在皇帝面前説這句話,感到生氣,因為祁寯藻是他早年的朋友,他認為這麼嚴重的話,不應該由自己的朋友講出來。第二點,祁寯藻這樣説他,他覺得這是一種中傷,甚至是指控,讓他從此在皇帝的心目中印象就不那麼好,好像他真是一個懷著什麼樣目的的人。當然皇帝並沒有直接説他什麼,終其一生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來自中央的指控説,曾國藩你有這個意志,你想如何如何,是沒有的。但是曾國藩比較謹慎,他覺得這種話題根本不要近我的邊才好,根本不要跟我有任何關係,不管這個話題是不是針對我,“非國家之福”這幾個字,你最好不要讓它出現在我的身上,跟我有關的任何文件,都不要出現這幾個字就好,這是他謹慎的地方。所以,他説祁某人也算我的京城舊交,你這樣中傷我,這是沒什麼意思的,就很生氣。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3)

    可是祁寯藻自己呢,對他當初講的這句話也有一個解釋。祁寯藻是山西人,當時有山西人做京官的同鄉就問他,説你非得用這種方式去講曾國藩幹嗎,你就説曾國藩可能在外面作戰,他又不能守在湖北,別讓他有這個巡撫的空號,別給他巡撫,這是一個理由;另外一個,你説曾國藩沒有做過地方的大僚,沒有經驗,先倉促讓他開工做巡撫也不好,你用任何別的理由都可以,你為什麼非要用這句話去講曾國藩呢,你這是不是妒忌賢能啊?祁寯藻就説了,他説,我所以要説這句話,正是為了保全曾國藩,你們根本都沒有明白我的苦心,也就是説,曾國藩也沒有明白他的苦心,別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苦心。他説他自己這樣説,從表面上看是中傷曾國藩,實際上是要保全曾國藩,這怎麼叫保全曾國藩呢?這句話曾國藩好像沒聽他説過,沒聽見過,因為這是民國間一個詩人,寫了300首跟清史有關的詩,那個人也是山西人,他是尋訪山西故家,聽到他們説他們的祖輩,跟祁寯藻有交道的那些京官,把祁寯藻這句話傳下來了。你要設想,曾國藩要聽到他説,這樣説是要保全自己,曾國藩估計更生氣了,什麼叫保全我,也就是説我有可能造反,你先讓我沒有造反的條件,所以你就保全了我,那這句話説起來,還不如祁寯藻在皇帝面前直接説的那句話,因為任何一個侍郎,有這麼一個兵在手裏,都不是好事,反而還不如現在這句話嚴重。這可能就是人的交流的問題,溝通的問題,其實他們的溝通也挺好,可是呢,兩人分別還不到兩年,因為曾國藩咸豐二年才從北京出來,咸豐四年,祁寯藻就在皇帝面前説他;而且我們還知道前面,咸豐元年,曾國藩上奏去攻擊皇帝的時候,皇帝很生氣,當時勸止皇帝的也是祁寯藻。所以可能從動機上,祁寯藻確實認為只是保全,但是對於曾國藩來説,他認為這個實際的效果一點都不像保全,甚至是傷害了他。

    2“曾欽差”的苦惱

    但是曾國藩的實際情況,作戰的實際需要,他確實需要一個地方官的職位。做不成湖北巡撫沒有關係,還有安徽、江西,至少有這麼兩個省,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可以給他一個地方。因為他作戰的北岸就是安徽,南岸就是江西,他作戰的省份,一定要經過這兩個省,然後要恢復的城池,安徽有安慶,江西有九江,他要去南京,首先得把這兩個城市給打下來。那麼他既然要在這兩個省區作戰,你沒有給他一個地方行政長官的權力,他就會很難做。這不僅是政治意義上的,一個人有了軍權,有了行政權,有了人事權、財政權,他就會如何如何,譬如造反。是,這個隱患確實存在,但曾國藩這時的情況,與此無關。他在實際辦事的過程中,因為沒有權力,弄得很尷尬,灰頭灰臉。從咸豐四年末到咸豐七年他回家,這一段時間,他在江西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曾國藩寫了一封很長的奏折,向清文宗説明自己的困境。他沒有明説,要解決這些困難,皇帝你就得如何如何,他只是把這些困難列出來,想讓皇帝自己能看明白:當初你不讓我做湖北巡撫,我沒意見,現在你還不讓我做江西巡撫,我很難辦。他大概是這樣的意思。我們來看看,都有些什麼樣的困難。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4)

    第一,士氣的問題。湘軍打了一年多近兩年的仗,成績很不錯,既收復了城池,又擊敗了太平軍,還建立水師,肅清了航道,這都是很好的成績。那麼,有成績,保舉就多,很多湘軍將士通過各種各樣的保舉,官至二三品。但是,目前來看,二三品只是一個銜,總兵銜、提督銜、參將、遊擊等等,都只是銜。而其本人在湘軍營中,原來是個哨長,現在仍然做一個哨長,原來是一個什長(什長就是隊長,管十來個人左右),現在仍然做一個什長。可以稱呼他作某某總兵、某某提督、某某副將,都是將軍級的人物,但是,他平日幹活,仍然是一般士兵、一般低級軍官的活。那些保舉而來的銜頭,都是虛的。更重要的是,他拿的錢也還是低級職務的工資。那些二三品的銜,如果沒有配上實職,就不能保證拿到符合品級的工資。譬如説,某人有總兵銜,那麼,給他一個具體的任職地方,他才能夠拿到總兵的工資。若只有空銜的話,那麼,他若是哨官,按照湘軍餉章,哨官年薪為108兩銀子,而照清代俸祿,總兵年薪則有2000兩,這個差別就太大了。這是經濟上的差別。曾國藩想解決這個問題,他就跟江西的巡撫、提督商量,説,湘軍將士,空銜太多,江西省內有實缺,是不是應該讓我的人去補這些缺?可是,江西高官根本不理他這一套,不同意給湘軍將士補缺。曾國藩是兵部侍郎,按今天的話説,是國防部副部長,卻在江西碰了釘子,因此,他就嘆息,説,鄙人雖是兵部堂官(清代各部的尚書、侍郎,稱為“堂官”),但是説話還比不上一個小小的參佐有用,就是説,還不如地方軍隊裏的小文書。於是,湘軍將士的待遇沒有落實,有受歧視的感覺,影響了士氣。

    第二,曾國藩沒有地方上的權力,導致籌集軍餉不如意。湘軍軍餉有幾個來源,一是戶部撥款。有時是從戶部直接撥下來,有時是讓其他省份援助(所謂“協餉”),然而,這種撥款往往是數字遊戲,別看金額挺大,但是,隔幾年那個錢都不會來,即算來了,還會打折。例如,中央命陜西、山西二省,協餉8萬,而陜西、山西是窮地方,收入本來不多,當地也有戰事,自顧不暇,讓他們“協餉”,肯定會延期。至於打折,是指受命協餉省份的長官找藉口來賴賬,中央讓我撥幾萬,對不起,我拿不出來,只能撥個一萬兩萬,之後,你就自己想辦法吧。私下裏,還會給曾國藩講,一兩萬兩銀子,也是千辛萬苦籌得,你要就趕緊打收條作了結,以後別再催我,再催,這一兩萬我都不給你。當然,各省有各省的困難,賴賬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中央再怎麼三令五申,他拿不出,還是白搭。因此,外省的協餉,對湘軍來説,名義上好聽,實際上終不過“紙上富貴”,當不得飯吃。還有一種,就是厘金,也就是説,在各地設卡,對商人抽取厘金,也就是商業稅。按照貨物價值,一兩銀子抽一厘,所以叫“厘金”。不過,稅額並非固定,一般在1%到5%之間。這確實是一筆數目很大的錢,往後湘軍絕大部分的軍費來源,就從厘金中來。然而,此時在江西,曾國藩拿不到這個錢,因為他沒有地方實權,沒有資格在江西各地設卡。而江西官方早在各地設卡抽厘,錢都繳往省庫,分毫都不會沾潤曾國藩。即算湘軍浴血奮戰,收復了城池,按情理,不妨在那個地方設卡收錢,可是,江西官方會警告曾國藩,你沒有這個權力,你不能在咱們的地盤上“亂收費”。這話一説,曾國藩也辯不過他。他確實沒這個權力。第三種,是勸捐。前面説過,湖南省的大戶、世家,曾國藩從他們手裏“勸”了不少錢。能在湖南勸捐,是有條件的,首先,他了解湖南那些有錢人家,其次,他奉有聖旨,在湖南辦理團練查匪事宜,可以用這樣的名號四處勸捐。然而,在江西,他雖仍是欽差大臣,可只有往東邊去作戰的名義,並沒有辦團練、查土匪、募集軍費的權力,所以,他再去找大戶人家,人家會説,不好意思,已向江西省捐過一回了,沒有餘力再捐給湘軍。還有一種捐法,曾國藩也試過。清代有一個詞,叫“捐生”,就是説,你這個人讀書不行,但是你家裏有錢,那你就捐一個出身,這就叫捐生。辦理捐生成功,中央政府會發一個執照。這種執照,曾國藩手裏有一些(向中央申請而得,以利軍需),江西政府也有,具有同等效力。那麼,對捐生來説,把錢捐給曾國藩,或者捐給江西省,是一樣的,然而,實際操作起來,搞得曾國藩很尷尬。因為,誰若是將錢捐給湘軍,得了湘軍發給的執照,江西省竟然不承認,説從湘軍出來的執照無效,是假的,甚至在驗看執照的時候,將執照撕毀,這麼一來,大家便傳開來,説,湘軍那個執照要不得,大家不要把錢捐給湘軍,不要捐給曾國藩。這麼一來,就敗壞了湘軍的名聲,也斷了湘軍的財源。一張捐生執照,價值200兩銀子,別看單價不是很高,如果能夠發出幾百上千張,那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可惜,曾國藩賺不到這筆錢。因為,他沒有地方上的權力。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5)

    第三,曾國藩的人格尊嚴受到了侮辱。我們首先了解一下,清代降旨,有兩種方式,一個叫“明諭”,就是由內閣將聖旨發往各地,供官紳傳閱,大家都能看到。還有一種叫做“廷寄”,則由軍機處加密發出。一般來説,官員的升降獎罰,有關軍情財政,或者其他緊急事情、隱秘事情,都通過廷寄來發出。廷寄只有相關的少數人能看到。我們知道,曾國藩在回鄉途中遭遇母喪,當時他便辭掉所有職務,回家守制,後來,出山做團練,不能沒有身份,就加了侍郎銜,後又因作戰失敗被革職,革完職不久,收復了武昌,朝廷又給他開復,即恢復了職銜。於是,兩年之間,他便換了四道關防——所謂關防,就是他在正式文件上加蓋的表明身份的印章。他在咸豐三年(1853)正月出來辦團練,其時,他的關防是“欽命幫辦團練查匪事務前任禮部右侍郎”,隨後又換了兩次,最後,在咸豐五年十月,他的關防換成“欽差兵部右侍郎”。可是,官銜的更變,並沒有通過明諭聖旨發佈,而是用廷寄通知他。這幾道廷寄,只發給他看,此外,也就湖南、江西等軍務相關省份的高級官吏能看到,而像浙江、安徽等省的官員,尚來不及看到。當然,看不到,並不意味不知道,重要職位的更變,是各地大吏極為關心的資訊,他們自有渠道了解這些變動。但是,要打官腔的話,他們可以説,自己確實不知道曾國藩為什麼前一陣是禮部侍郎而轉眼間成了兵部侍郎,為什麼前幾天還是革職留營效力的身份而轉眼間又恢復了欽差大臣的地位。因此,當湘軍公文發往某些省份,上面蓋著欽差大臣字樣的關防,接文省份的官員竟然直接把公文給退回來,拆都不拆,只説,“未奉明詔”,即沒有看到明諭聖旨,我們不敢確認曾國藩的欽差身份,不知道是真還是假,我們不敢跟你打交道。於是,公文所説的事情就辦不成。這有惡作劇的成分,是對曾國藩的侮辱。更令曾國藩難堪的,則是湘軍發文,向他省求餉求援,或辦理其他事宜,人家不僅將公文退回,還要説,曾國藩你是不是偽造身份,是不是假傳聖旨,是不是“皮包公司”?這是針對曾國藩個人。至於曾國藩派去送文辦事的手下,只要開口説我是曾欽差派來貴地辦事,對方輕則將其人斥罵,重則拘留,並寫一封公文,寄給江西巡撫,請他“協查”,江西省內是不是真有一個曾欽差。然後,江西巡撫又把這種信轉給曾國藩,表示“關切”。江西巡撫肯定知道曾國藩是欽差,但他就是要把這封信轉給曾國藩,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羞辱曾國藩。於是,因為名不正言不順,曾國藩還得遭受人格上的侮辱。

    如此,曾國藩及湘軍在江西就待不下去了。統帥不被人信任,士兵的功勞沒有回報,在財政上也漸漸陷於枯竭,這叫人怎麼待得下去呢?此外,自咸豐四年以來,塔齊布病逝,羅澤南戰死,名將凋零,曾國藩手頭只剩周鳳山、李元度兩位勉強自保而不足以統帥全軍的將領,軍事上也陷入低潮。然而,曾國藩最終像當年逃離長沙一樣逃離江西,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跟皇帝的關係也越來越惡化。

    3和皇帝交情的冷暖時光

    當然,一開始,曾國藩與清文宗的關係也談不上有多好。文宗上臺之時,只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他對曾國藩並沒有特別的印象。曾國藩與文宗的有效“互動”,得從咸豐三年(1853)十二月説起。我們回溯這段歷史,理一理他跟皇帝的關係。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6)

    那時,曾國藩組建水師,尚未就緒,皇帝就著急催他,説,你趕緊率兵出省,安徽廬州被太平軍圍攻,形勢吃緊,你得趕緊去援助。在聖旨裏,文宗順帶提了一句,説,湘軍不僅是保衛湖南的義師,曾國藩你不要妄自菲薄,而應該“統籌全局”,爭取平定東南。當然,這不過是一句勉勵的套話,根本不是聖旨的要點,要點在於,曾國藩你別磨蹭了,趕緊去安徽救急。有意思的是,曾國藩看到“統籌全局”四個字,心裏一激動,還真就在回奏裏面針對“統籌全局”大大地發揮了一番,提出一個大戰略。他説,湖北、湖南、安徽、江西四省,要“四省合防”,“四省聯動”,設立統一的軍事指揮機構,調度各方資源,力爭早日勘定東南。也就是説,他儼然把自己當作四省的最高戰時指揮官,不自覺就站在一個新的高度,思考全局。洋洋灑灑講了一通大計,然後,他再講為什麼不能儘快去安徽,他説,水師在未來四省合防的政策裏面,具有很重要的戰略地位,不能輕易出省,得等我把士兵練好了,船也造好了,錢也籌集得差不多了,然後再出去,待到那時,在四省合防的大框架裏,水師才能發揮真正的威力。

    文宗可沒想到催曾國藩去安徽,竟然催出這麼一篇大而無當不識時務的演講,不由得十分生氣,他在奏折上批了一段話,説:安徽省等著你去救援,你呢,偏不跟我接這個茬,非得“偏執己見”,説什麼“四省合防”,我是知道你“天良尚未泯滅”,才讓你去幹這個事,你呢,不好好琢磨具體事情,卻把天下大局、數省軍務,都要一肩扛了,那好,我問你,你掂量一下,照照鏡子,憑你的才力,辦這等大事,“能乎?否乎?”走筆至此,文宗還不解恨,記起曾國藩的舊賬,説:上回你不是攻擊我,説我有三個弊端嗎,不是説我剛愎自傲嗎,我看啊,你“漫自矜詡”,你才是盲目驕傲。那會兒你調子很高,説我這不對那也不對,天底下還有誰比你更高明啊?可一旦動真格的,你什麼表現呢?“及至臨事”,到今天這個節骨眼上,你卻跟我玩虛的,吹牛不上稅,藉口什麼“四省合防”,自己不挪窩兒,明明就是個膽小鬼嘛。若你不承認膽小,非要把數省軍務一肩挑了,非要從戰區最高指揮官的角度思考問題,那也行,你就告訴我,具體你要怎麼辦,你自己放手去幹,你“辦與朕看”!

    曾國藩接到這份氣勢洶洶的批諭,倒不怎麼害怕,因為這事有道理可講。對於皇帝的質詢,曾國藩從容應對。皇帝問,“能乎否乎”,行不行啊你?他説,“自度才力,實屬不能”。皇帝讓他“辦與朕看”,他説,“唯有愚誠,不敢避死”。也就是説,讓我去辦,沒問題,我沒大能耐,只是,不怕死這一條,可以自信。Justdoit,我能。不過,最終do成啥樣,我不知道,不敢打保票。至於催促趕緊往安徽去,這才是關鍵問題,曾國藩不鬆口,説,我若倉促承諾,這叫“大言欺君”,與其犯一個欺君之罪,還不如我先在湖南這邊挺著,不做好準備,堅決不挪步兒,我甘願受一個“畏葸不前”之罪。也就是説,不論皇帝你好講歹講,我就是不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就是曾國藩的道理。

    他能這麼説,一是被皇帝逼急了,一則是吸取教訓。前此,他的老師吳文鎔做湖廣總督,跟湖北巡撫崇綸不對付,吃了激將法,釀成血的教訓。吳文鎔與崇綸,素來就有矛盾,等到太平軍進犯湖北,矛盾就激化了。一般來説總督比起巡撫,在軍事方面的責任更大一點,因此,崇綸就逼吳文鎔,説,你的本職是負責武昌以至湖北全省的防守,你得帶兵出去,天天待在武昌城裏,貪生怕死,這可不是總督應有的態度。然而,吳文鎔不過一介書生,毫無作戰經驗,這會兒讓他帶軍隊出去,那就跟送死差不多。他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寫信給曾國藩,説,我現在不會出去,得等湖南援師過來,再行計議,我忍得住,不受逼,我就在這城裏面待著。可是,崇綸向皇帝上奏,告了一狀,説,總督一天到晚躲在城裏,貪生怕死。清文宗聽信讒言,批諭下來,責備吳文鎔。吳文鎔終於沒扛住,只得離開武昌,出去作戰,沒幾天,所部遭遇太平軍,一擊即潰,吳文鎔也戰死。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7)

    曾國藩吸取了這個教訓,自誓,沒準備好的話,絕不輕舉妄動,任誰怎麼講,怎麼罵,都得死扛。就該這樣,死扛才有生機,不扛肯定死了。當然,罵了曾國藩一通之後,清文宗靜下來一想,也有些悔意,覺得罵得過分了一點。畢竟到目前為止,各地軍隊跟太平天國作戰,敢説戰而勝之的,幾乎沒有,至於各省團練大臣,也沒見誰像曾國藩這樣,能迅速整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所以,清文宗覺得,還是應該更積極一點,去鼓勵曾國藩,而不要過於悲觀,過分斥責,因此,又給他回了一道諭旨,説,“成敗利鈍固不可逆睹”,你求穩重,自然有你的道理,那麼,你還是按自己的方式去做,至於“畏葸不前”之罪,這話説重了,我沒這個意思,我不怪你。

    在這輪對話之後不久,曾國藩率領湘軍取得了解圍湘潭、收復武昌的勝利,文宗對曾國藩的印象有不小的改觀,再與曾國藩説話,口氣就越來越平和,甚至可以説令人溫暖。咸豐四年(1854)十二月,一部分水師追擊太平軍一直追到鄱陽湖裏面,結果被石達開在湖口派兵截住,入湖的水師從此不能回到長江,於是,湘軍水師從這時候起分為長江水師和內湖水師。衝進內湖的都是小船,留在長江的都是大船,大船行動不便,若無小艇在周邊防護,就很危險。沒多久,留在長江的大船就被太平軍燒掉不少。曾國藩自己的座船,是水師最大的一艘船,也在這次被燒燬,他放在船上的所有文檔,包括公文、日記、詩文稿、信稿、藏書,也全部被毀。今天,我們看《曾文正公日記》,從道光末到咸豐五年的部分,十不存一,就是這一次燒掉的。後來,又在長江上“漂沒”了幾十艘大船——即被大風一刮,互相撞擊導致毀損,從這時起,長江水師幾乎名存實亡。於是,湘軍水師建成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損失了一大半,至此只剩下鄱陽湖內一百多艘小艇。按道理,這是一個很嚴重的事情,因此,曾國藩“自請嚴議”,就是自行舉發,請嚴厲處罰。而文宗的答覆是:“偶有小錯,尚與大局無關。”請問,這怎麼叫“小錯”呢?這是很大的失誤,甚至是失敗啊。但是,皇帝説這是小錯,一言九鼎,那咱們沒辦法,只能認同。有趣的是,清文宗不因此責罰曾國藩,卻嚴厲譴責江西的高級官員,説他們在協同作戰及後勤保障方面沒有很好地幫助曾國藩,對湘軍水師的損失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曾國藩犯了錯,挨罵的卻是江西官吏,這不很有趣麼?其實,文宗罵江西人,是在為曾國藩開脫責任。又過了一陣,湘軍水師造好一批新船,停泊在城外江面,被風刮倒,又撞毀不少;同時,陸軍在江西作戰,進展緩慢。對此,清文宗都沒有批評曾國藩,只是安慰他,説,你別急,慢慢來,有些事情不能怪你,大勢如此,你又沒有後援,遭遇這樣那樣的失敗是難免的。類似寬解的話,講了很多。不過,同時文宗批復其他領兵大員就沒這麼客氣,而是動不動就説,汝有無天良啊,或者,再這樣下去朕就拿你是問,或者,信不信下次朕廢了你之類。這一年,文宗似乎對曾國藩情有獨鍾,與之對話,溫馨感人,不要説曾國藩,就是讀者看著這些感人的批語都覺得很溫暖。

    文宗對曾國藩不僅有口頭便宜,還有一些實際的支援,譬如,咸豐五年(1855)六月,曾國藩用“多方掣肘,動以不肯給餉”的理由,參奏江西巡撫陳啟邁——江西巡撫總是威脅曾國藩,稍不如意,就不給湘軍撥餉——文宗一聽,二話沒説,就將陳啟邁革職,換了個新巡撫。這對曾國藩來説,是很大的鼓舞。他覺得,以後在江西,日子要好過一些,新巡撫應該會善待湘軍,因為,他參誰,皇帝就革誰,這太有威懾力了,誰還敢跟他較勁?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8)

    但是,實際情況卻與設想不符。後來的江西巡撫雖説不像前任那樣事事針對他,處處為難他,卻也沒有積極配合他的工作。並不是説曾國藩的人際關係處理得不好,而是因為各方職責不同,有所為,有所不為,巡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巡撫不能僅為了湘軍,而去破壞全省的財政調度與行政程式,他不可能拿出全部資源去支援湘軍。非不願也,勢有所不能也。江西省本就受了太平軍很大的侵擾,難民需要安置,城守需要加固,而各府各縣財政吃緊,本省訓練軍隊所需經費也不少。作為一個巡撫,面對這麼個爛攤子,早已焦頭爛額,哪還有餘力閒心去支援湘軍?這是實際情況,跟人際關係好不好無關。要解決這個問題,有兩個方案。一、將湘軍交給巡撫,讓他去控制去指揮,這樣的話,曾國藩就得讓賢才行。二、要不就給曾國藩一個實際的能夠管理地方事務的權力,財政、人事、軍務一手抓。非此即彼,否則湘軍與地方的衝突永遠存在,永遠解決不了。可惜,清文宗這一點上認識不夠,沒能給曾國藩實際的幫助。撤換一個與曾國藩作對的巡撫,根本不解決問題。如前所述,作為地方長官的巡撫,天生會跟作為客軍統帥的曾國藩發生衝突,這是無法調和的。

    文宗不僅沒能敏銳認識這一點,反而在與曾國藩你來我往溫言相向一年多之後,態度發生了改變。湘軍在江西地區的軍事行動,自咸豐五年正月水師被打成兩截之後,就再也沒有進展,文宗的耐心越來越少,到了十二月,終於忍不住把久違的罵人的話又説出來了。他説,湘軍水陸各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聽到你們的戰報,也就是説你們根本沒作戰,日復一日,你們到底在江西幹什麼呢?整天就告訴我鄱陽湖以內被你們肅清,可是鄱陽湖有你們水師在裏面嘛,你水師打那個湖裏面的土匪,當然很厲害了,人家打不過你肯定被你肅清了,可是江西省那麼大一塊地方,你們在別的地方怎麼就沒有戰績呢?你曾國藩不知道這個“餉糈艱難,日勝一日”啊,你怎麼能“屯兵不戰”“耗費軍需”?就是你光在這浪費錢可不行。這個已經很嚴厲,但是還沒有出現人身攻擊的字眼,就是説沒有直接罵到他人身上。

    然後次年(1856)四月,曾國藩打了一個小勝仗,剋復了一個小縣城,當然剋復這個小縣城,也是先圍著圍著,然後太平軍就自己跑了,當然也算。曾國藩想這也算一樁功勞,然後就以剋復縣城,寫了一個奏折,同時附了一個保單,就參與有功人員多少人,我要褒獎保舉一下。以前碰到這種保單,皇帝都是看都不看,就説按這個保單上的東西,給他批就行了。因為這種保單在那個時候太多了,反正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獎勵,就説你保誰幾品幾品,你保他作戰英勇,那麼我就批,批了之後呢,我又不用給他錢,我又不用給他一個具體的職務,等於就給他一個銜。所以對於皇帝這邊來説,在戰爭期間,這種保舉他一般不會過細地審查。可是他如果對你這個人有意見的話,他要對你有看法的話,像這種保單,曾國藩這個保單,他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又根據別人給他的情報,説這個城是太平軍先退出,你才去佔領的,你怎麼能説是恢復呢。意思就是説,你沒作戰,人家先走了你才進去的,你怎麼能説“剋復”一座縣城呢,然後你還保舉這麼多人,不行那不行,我看就保你幾個人算了。這表示的態度就很嚴厲了,意思就説連這個“虛文”,就是虛有其名的保舉,我都跟你較真了。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9)

    十月的時候,清文宗就終於發怒了,忍了也差不多快一年多的怒火,又全部發泄出來。這個時候有一個契機,就是太平天國內部發生了王殺王的事件,先是東王要殺天王,天王就聯合北王殺了東王,北王殺得興起又要殺翼王,然後翼王沒殺著,把翼王一家殺掉了,翼王就跑出了天京;然後回過頭來,天王覺得北王殺人過分,又把北王給殺了,這就是王殺王。天京(南京)發生這樣一個事情,清軍都知道這個消息,文宗就説這是個好機會,曾國藩你趕緊去,趕緊作戰啊,你離他們那邊近,他們肯定會內亂,要趁這個機會趕緊剿敵。可是沒辦法趕緊,因為翼王石達開離開天京(南京),太平天國立刻就有兩個後起之秀——陳玉成和李秀成,掌管了太平軍本部那邊的軍事力量,然後他們倆和石達開也達成了一個協議,互相並不開戰,大家劃定區域,兩江地區還是由太平軍來掌管,然後石達開進入江西,他們雖然互相屠殺,南京城裏屠殺是比較厲害的,但是並沒有動搖他們的軍事力量,包括九江守城的林啟容,安慶守城的葉蕓來,他們都是很鎮定,並沒有亂。這個時候湘軍或者清軍,你要趁亂去攻打他們,其實是不現實的。可是文宗沒有得到這麼準確的情報,他是主觀上認為,既然都亂成這樣了,肯定我們去打他比較好;反而是曾國藩這邊,越是石達開從南京跑出來,他們江西所感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因為石達開的大軍全到江西來了,很快的時間,江西一大半地區就已經淪陷,被太平軍佔領。也就是説,這個時候翼王石達開帶來的一支軍隊,反而使江西壓力更大,你還説趁亂,人家趁你的亂還差不多。所以曾國藩沒有出去,雖然被催了幾回也沒有出去。文宗忍不住了,説你“老師糜餉”,“老師”就是你的軍隊越來越老越來越衰,“糜餉”就是浪費錢,“日久無功”,就算我不給你加一個“貽誤”的罪名,你覺得你在那邊花了這麼多錢,那邊的百姓那麼擁戴你,你覺得你對得起江西的市民嗎,你還有什麼臉在那長期待下去啊。

    對外曾國藩沒有援兵,湖南那邊的援兵、湖北那邊的援兵都過不來,在內又沒有將才,然後整天要受江西地方官的欺侮,要受皇帝的責備,然後他所抵抗的,又是石達開、林啟容這樣的天國名將。所以他接到這封詔旨,實在覺得受不住了。只要有機會走,他肯定就會離開。當然,他沒有明白説過,我們通過他的行為看得出來。

    我們要知道,咸豐二年(1852),曾國藩出山,那時候他母親逝世,他本來是要回家去守喪的,可是郭嵩燾勸了他幾句,他父親勸了他幾句,他就出來了,沒有太多的波折。而這一次,咸豐七年(1857)二月,他聽到父親逝世的消息,就向皇帝發了一封丁憂奏折,報告父喪,然後不等皇帝有什麼指示,9天后就離開江西,直接回到了湘鄉。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曾國藩兩次守喪的表現。母親逝世,他尚未擔負軍務重責,完全可以推辭團練大臣的任命;這一次呢,身上有如此重要的責任,他卻“擅離職守”,撒腿就跑。不客氣地説,父親的死對他來説就是一個解脫的好機會。清文宗或許知道他有牢騷,想借回鄉料理喪事的機會調整心情,但沒料到他是這麼回事,是不幹了。於是,文宗給他批了3個月的假,説假滿之後還是得回軍營。按道理,回去3個月,處理各種事情的時間足夠了,按照上次母親逝世曾國藩的做法,應該會按時再次出山。可是,3個月假期一到,曾國藩不動身,而是再上一封奏折,説要休滿27個月。這是清代的制度,官員父母有喪,就要回家守滿三年之制,所謂三年之制,並不是説休滿36個月,而是休足27個月就夠了,等於打了七五折。曾國藩説,3個月不夠,我要再休24個月。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10)

    説到這裡,要插敘幾句。咸豐五年(1852)二月,曾國藩上《統籌全局折》,裏面有一段話,是名句,他描述自己在江西的苦困,説:“每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帆之上駛,則繞屋徬徨”。春風,就是東風,風自東來,正好與太平軍水師“西征”的方向一致,順風滿帆,佔了先機。所謂“賊帆之上駛”,指太平軍水師向長江上游進攻。那個時候,他的水師都打沒了,已經無法控制長江,太平軍要上來,他也沒辦法,因此,他“每聞春風之怒號”,每“見賊帆之上駛”,就“寸心欲碎”,就“徬徨”無寄。他用這麼文學化的語言寫給清文宗看,就是想表達他多麼需要來自皇帝的支援,有了這份支援,其他環境再差一點,他也能堅持下去。但是,皇帝跟他的關係,在此期間已經趨於破裂,他再怎麼“哀號”,文宗也無動於衷。所以他覺得再待下去,怎麼也不會有好成績。而且,他也曾經很直接地向皇帝要地方官的權力,他説過,如果沒有巡撫這樣的職位,任何人在這個地方都不能打好仗,另外,在報告父親逝世的奏折裏,他也提到這件事。甚至,最後回到湘鄉,3個月假滿,他打報告請求續假,還是透露出一丁點兒希望,説如果給他一個地方職位,那他可能還會回來。清文宗肯定能看懂這個意思,但是,除了同意曾國藩休滿剩下的24個月喪假以外,文宗再沒有多説一個字,對國藩需要地方權力的請求視而不見。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曾國藩徹底灰心,在文宗同意他續假之後,上折謝恩,又在附片寫了短短的幾句話,説,從今以後,若沒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就不會再“專折奏事”了,也就是説,湘軍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朝廷的事情我再也不問了。牢騷滿腹,心緒惡劣,正常人儘管不能幫他做點什麼,少不了可以安慰他幾句。只可惜皇帝貴為天子,不是常人,看了之後,文宗仍然沒有理他,就批了三個字:“知道了。”

    4來自朋友的傷害:和左宗棠翻臉

    前面已經介紹了“守制”,再解釋一個詞,叫“奪情”。一個官員按照禮儀,為父母守喪,應該要滿三年;但是,如果軍務在身,或者負責其他特別重要的公事,皇帝就會下一道特旨,命令這個官員堅守崗位,不要回家守制。這就是所謂奪情。我們再看曾國藩的情況,他不接受奪情的命令,直接就回了家,皇帝那邊,通過奏折聖旨的往來,作了交代。他還有朋友,有義務向朋友們介紹這次拒絕奪情的情況。於是,回去不久,他寫了一封信給左宗棠,説,所以要拒絕奪情,有三個理由,第一,當然是父子情深,身為人子,必須盡孝,必須盡禮,所以我回來了,這叫人子之道。第二,我出山以來,功勞少,錯誤多,我的能力不足以改變江西的局面;這就有點牢騷了,表面上説自己不行,其實是説各方的支援不力。第三,目前大局,比我在江西的時候要好,即算我不回江西,各位朋友同事也能把事情辦成功。

    左宗棠看了這封信,十分生氣,回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譴責曾國藩,甚至是怒罵曾國藩。

    他採用逐條批駁的方式,説,你第一個理由是要盡孝,因此你不能不回去。但是,聖賢書裏早講了:“金革之事無避”;金革,指軍事,這句話的意思是,軍務在身的人,不能因為回家奔喪守制的理由而離開。傳統中國提倡以孝治天下,所謂父為子天,父親死了就是天塌了,天都塌了,還做什麼官?因此,兒子在做官的,不管做到多大的官,都得回去,不能因為現在官做得好做得大,父母之死也不管不顧。守制,主要是從孝道出發來考慮問題,但是,我們又知道,傳統中國還有一個“忠”的觀念。“忠”與“孝”,有時候是會發生衝突的。為國家盡忠,為國家做事,突然碰到家裏出了這種事情,怎麼辦呢?古人想出了一條原則,那就是放棄小家,顧大家,所謂“移孝作忠”,所以有“金革之事無避”這一説。表面上,為了國家的大事,而不顧家庭的喪事,這是違禮、奪情,但其實,為國忘家,反而是遵守了一種更高級的“禮義”。表面上是奪情,其實是遵禮。左宗棠以此批駁曾國藩,當然很有道理,因為這是漢唐以來所有中國士大夫都接受的原則。曾國藩僅僅因為要去守喪,就撇開軍事不管,是違背這條原則的。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11)

    對於曾國藩説的第二點,個人能力差,不足以改變江西的局勢,功勞少、過錯多;左宗棠就用了更猛的話來批評他。左宗棠先舉了一個例子,他説,身為人子,有聰明的、有蠢的、有能幹的、有不能幹的(“智愚賢否”),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有父親。那麼,父親死了,他們都應該為父親守制。你不能説,聰明的、能幹的就不用守制,因為他要幹別的事情;愚蠢的、不能幹的,他就應該回家去守喪,反正也幹不好別的事情。曾國藩自己説能力不夠,左宗棠就把他歸到愚蠢的、不能幹的一列。他説,你可不能藉口聰明能幹的就可以破壞規矩,愚蠢不能幹的才要遵守規矩,你這樣説話,對聰明能幹的人來説,豈不是傷了他們的心?再説,曾國藩你雖然蠢一點,不能幹一點,你還是可以有一分心盡一分心,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但求耕耘,不問收穫啊。天下人不會因為你幹不幹得成而作為評價你的標準,而會因為你毅然決然地堅持去做,而諒解你。真正的孝子,不會因為父母病入膏肓,存活幾率不大,而對父母實施“安樂死”。同理,真正的忠臣,也不會因為事情陷入困境,難以挽回,就撒手不管。你這樣做,就像那種不孝之子,不忠之臣,“非禮”“非義”。這幾句話,罵得很兇,俗話説打人不打臉,還有句話叫不要誅心,左宗棠對曾國藩,這兩點都做到了。你不是説你的功勞少過錯多,在那邊處理不了事情,要回來嗎?那我告訴你,我壓根沒認為你本事大。但是,你本事雖然不大,照樣可以留在江西,繼續辦事;我對你的期望並不高,不是看你能做出多大成績,而是看你做不做,不是要求你的成效,但要看看你的品德好不好。哪曉得你用這個做藉口,悍然跑回家,可見,你這個人不但能力差,品性也差,不遵禮也不講義氣。

    接下來,左宗棠不解恨,還要繼續罵。他説:“老兄之出與不出,非我所知也”;——我“苦口婆心”勸你,你最終是聽我的話再回江西,還是不聽我的話賴在湖南,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我也沒指望你真能聽我的,但是,這個道理我得告訴你。接下來,説:“出之有濟與否,亦非我所敢知”;——你若真聽了我的話,再回江西,那是件好事,但是,回去之後,事情能不能辦好,局面會不會有轉機,這我不知道。“非所敢知”比“非我所知”的語氣更強,更具否定性。那麼,為什麼要給你寫這封信呢,“區區之愚,但謂匆遽奔喪,不俟朝命,非禮非義,不可不辨”。

    勸人有各種各樣的方式,若説左宗棠僅僅是為了罵曾國藩,過過嘴癮,因而寫了這麼一封信,倒不見得。更有可能的是,他想用直接而不留情面的言説,戳穿曾國藩微妙、遮掩的心境。左宗棠並不是不知道,曾國藩在江西受到了多麼大的委屈,以及他之所以回來就是因為皇帝沒有答應他提出的正當條件。然而,能夠理解,卻不一定贊成。不贊成曾國藩倉促離營,更不贊同曾國藩的小聰明。左宗棠認為,曾國藩應該把苦衷明白宣示,不能藉口説是因為父喪才回家,儘管父喪是個事實。左宗棠就是要揭穿這種微妙的心情,就是要把曾國藩的心掏出來,做個無情的解剖。曾國藩不是傻子,他當然能看出來,左宗棠用大義來責備他,語氣雖然重一點,畢竟是為他好,夾雜幾句過分的話,也是無傷大雅。可是,左宗棠罵得興起,寫到後來,尤其從“老兄之出與不出”這一段開始,就已經不再就事論事了,而帶了人身攻擊的意思。曾國藩會想,我還沒出來呢,你怎麼就知道我出來也辦不好事呢?太瞧不起人了!如果左宗棠在批駁了曾國藩的三個理由之後,筆鋒一轉,化剛為柔,説,看了我的信,你出不出來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出來肯定對江西大局有幫助,在江西,將士們翹首盼望他們的主帥,在湖南,我也一定幫你做好後勤支援,大家一齊努力,事情總會變好。如果這樣勸,曾國藩應該容易接受,説不定羞愧交並,就此回心轉意了。左宗棠卻偏要説一句:“出之有濟與否,亦非我所敢知”。曾國藩因此就激動起來,左宗棠你到底是要我回去,還是不要我回去?我回江西,你卻説我去了也沒什麼用;我不回,你又説我非禮非義,不忠不孝。那麼,我曾國藩到底往哪去才對,怎麼辦才好呢?話都被你説完了,路也被你堵死了,你真狠啊,左宗棠。

第一部 忍辱負重曾國藩 四、在江西的心酸歲月(12)

    我們現在只能看到他們的通信,書面文字,“現場感”不強。我們不妨設想這樣一個場景:左宗棠口沫橫飛,拎著曾國藩罵了大半天,眼看罵完了沒詞了,宗棠要走了,國藩也鬆口氣了,不成想,宗棠走出沒兩步,還不解恨,回過頭來,又往國藩身上踹了幾腳,還吐了幾口唾沫,不給國藩留一絲一毫的面子。仿佛能看到,宗棠臨走,冷笑一聲,説,你以為我會又打又摸地安慰你,説你復出後事情會有轉機,局面會變好。我告訴你,這只是你的奢望。我不會!缺了你地球照樣轉,缺了你江西照樣會變好,你別臭美!愛出不出。哼哼。

    地球缺了你照樣轉,這就是左宗棠的總結。我們知道,曾國藩的涵養工夫不錯,但是,修養也有一個極限,是個人就會有脾氣。這會兒,國藩的修養還沒到唾面自幹的程度,終於,他受不住了,他決定,跟左宗棠絕交。一念絕交,自然國藩就不會給宗棠回信了。如此重要的信,這麼激烈的言辭,竟然得不到國藩的回復,宗棠也就明白了幾分,怕莫是國藩真要跟自己絕交。當然,絕交信是不會寫的,國藩不回信,不為自己辯解,不批駁宗棠的盛氣淩人,窩在家中,一語不發,就是最恰當的絕交宣言。事後宗棠自覺過火,給他倆共同的朋友胡林翼寫信,説,我堅信,道理全在我這邊,只是,我講道理的方式可能有點太粗暴了,“忠告而不善道”。左宗棠就是這樣一個人,總的來説,還是能夠就事論事,不論跟誰辯論,最後總結一下錯在誰對在誰,該認的錯他絕對會認,但是,他最多認一分二分,其他八九分,都錯在對方。他一輩子都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是過錯大的一方。這封信,我們實事求是地説,也不能説就寫錯了,確實就像左宗棠自己講的,忠告而不善道。宗棠知道,國藩真跟他翻臉了,為了印證自己的判斷,他還問了其他的人,像胡林翼、劉蓉、郭嵩燾,他們都説,國藩這一陣子很煩你,你最好別再騷擾他。

    曾、左兩個人最終還是要和解。畢竟都是成年人,畢竟兩人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數十年的交情,不能輕易毀於一旦。有趣的是,提出和解的,不是傷人的宗棠,而是受傷的國藩。咸豐八年(1858)六月,國藩再次出山,經過長沙,專門選了十二個字,做了一副對聯,請左宗棠為他寫這副對聯,挂在自己的書齋,用來自儆。哪十二個字呢?是:“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這副對聯的內容,並非針對他們之間的友誼破裂,但是,下聯可以當作國藩對宗棠給他那封信的簡單回應。“知其雄,守其雌”,“雄”“雌”,在這裡面可以解讀為,一個人,要能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不能幹什麼,就是“守其雌”,能力達不到的地方,自己得知道。知道了這一點,那麼,儘量別讓自己去突破自己的能力,幹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同時,又得知道自己能幹什麼,這就是“知其雄”,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就要責無旁貸當仁不讓地去做。所以説,下聯可以視作曾國藩對左宗棠的回應。在請左宗棠為其題寫對聯的時候,國藩在長沙待了一個星期,每天都跟左宗棠談話到深夜,再不久,他還向皇帝推薦左宗棠,將他調入湘軍的“管理層”,參與“實戰”。宗棠受邀,很開心,跟著國藩去了江西,然後又往安徽、浙江,征戰不休,最終建立勳業。

    這可以視作曾、左兩人因為咸豐七年的通信而引發的矛盾,到此完全消除。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1)

    1三十歲前:全能將才

    胡林翼包攬把持,為的是讓他“恢廓宏遠”的計劃能夠成功。他是湖北巡撫,但是他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想,並不只是把湖北搞好,而是要平定東南,那麼平定東南就得有一個很大的計劃。胡林翼在後來——過了兩年之後——跟曾國藩等人定下一個四路進軍之策,就是在長江的南北兩岸,各兩支部隊,先是長江沿岸南邊北邊各一支往東出發;然後南邊還有一支,從湖南經過江西進入皖南,再取江蘇、浙江,把太平天國的後方奪去;在長江北岸,還有一支沿著湖北、河南的交界往東邊進發,肅清皖北,然後再到達江蘇;當然中間是長江水道,就是水師。這就是四路進兵之策。那麼要實現這個戰略,你先得消除途中的障礙,先是長江南岸,九江你要拿下,不拿下九江,一是江面不通暢,第二整個江西乃至皖南就總是有後顧之憂。長江北岸最大的障礙是安慶,安慶也在江邊,江面的下游你不搞定,安慶長江水面也就不通暢,然後安徽省大部分地區也受到安慶的輻射。安慶如果有一支軍隊的話,你不搞定安慶,甚至就沒有辦法圍攻南京。將來湘軍的計劃實施,基本上就是按照這個四路進兵的戰略來執行的。九江也拿下了,安慶也拿下了,然後李鴻章到了江蘇,左宗棠到了浙江,李續宜、唐訓方等人在皖北取得了好的成績,讓太平軍可以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最終圍攻南京,戰而勝之、攻而克之。也就是説後來的湘軍征戰史,基本上就是按照胡林翼的計劃實現完成的。但是你能定一個大的計劃,你也有監督執行的能力,也能籌到很多錢,你還是需要有能夠給你具體實施每一次戰役的優秀的將領。

    在早期我們講過很多次,塔齊布是名將,羅澤南是名將,但是這兩人在這個“恢廓宏遠”的計劃中,還沒有來得及展現他們的能力,就過早地逝世了,塔齊布是病死,羅澤南是戰死。在這兩人之後,湘軍有一位年輕的將領出來支撐了危局,實現了四路進兵東征途中的第一次大勝利,他攻克了九江。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在攻克九江後沒多久,他再渡江而北到了安徽,在安徽先經過一段勢如破竹的進程之後,因為孤軍深入、過分輕敵,也因為後援支援不夠,全軍覆沒。他創造了湘軍的一個高潮,但是旋即又將湘軍陷入了一個低谷,這個人就是李續賓。

    胡林翼喜歡給人戴高帽子,在湖北的時候,他手下有兩員大將,一位是李續賓,一位是多隆阿。他稱李續賓為“聖人”,多隆阿呢,是旗人,他稱之為“八旗聖人”。被他稱為聖人的就這麼兩位,這是同一陣營的評價。來自敵對陣營的,太平天國的名將英王陳玉成,曾經這樣講過,他説,我跟清軍交戰這麼多年,真正讓我覺得勢均力敵,讓我可以佩服的人,也就這麼三位,一位是李續賓,第二位李孟群,第三位鮑超。當然這三位呢,李續賓的軍隊被陳玉成攻潰,李續賓因此自殺;李孟群更慘,被活捉;只有鮑超挺到了最後,他看到了陳玉成的死亡。不論是同一陣營還是敵對陣營,對李續賓的評價都很高,但他又是湘軍一個巨大的悲劇的主角,所以我們在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李續賓的生平、戰績、性情和他的結局。

    李續賓是湘鄉人,他出生的家庭呢,用我們今天的話講,是一個中産階級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個貢生,家裏比較有錢,然後喜歡舞文弄墨、樂善好施。他家裏有五兄弟,李續賓排行第四,他三位兄長基本上都從事商業,這可能就讓他家更有錢。他和弟弟李續宜都是湘軍的將領。李續賓出生不久,還不滿周歲就能下地走路。後人給他寫傳記,就恭維他説,很早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出李將軍有龍行虎步的氣概。這是一頂高帽子啊!李續賓雖然將來沒有考取一個功名,就是沒有通過科舉高級考試,成為舉人、進士,但是,他入學也比較早,5歲就在家塾裏啟蒙。他家的家塾叫做“將就書屋”,將就,得過且過,他讀書的成績雖然不算怎麼好,但是他讀的是有用的書,他讀書有自己的方法,至少他從書本上學來的知識,對於將來他的作戰是有很大的幫助。我們再接著講他的成長史。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2)

    10歲的李續賓,身高就跟成年人差不多,當然這個成年人是講晚清湘鄉那塊的成年人,個子不會特別高。他後來,在湘軍將領裏面,算比較高的,身形也比較魁梧,加上他戰績比較優秀,所以就有些傳言。有一次,有一位官員到北京,咸豐皇帝就召見他,談完正事,就問他,説這個李續賓很厲害,現在戰事正緊,我還沒辦法讓他到北京來見我,聽説他身高九尺,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清代一尺相當於現在的32釐米,九尺那就太嚇人了,所以這肯定是傳言之誤。但是能夠傳成這樣,可見他的身形還是很高大的。11歲背東西,負重,他就能負100斤,那個時候100斤呢,相當於今天的60公斤,120斤。11歲的一個小孩,能背120斤,這可見他確實有天生異秉,從小這身體就特別好,是一塊將材,至少身體、體格上是一塊好材料。然後,他少年時代的興趣,都跟武學有關,13歲就學騎馬。我們知道,在湖南這種丘陵地區,不要説一般人,就是那個時候在湖南的軍隊,騎馬騎得好的都少。第一個是馬比較少,第二個呢,南方本地這些馬,馬種也不太好,估計就像現在公園裏那些馬,騎著就只能溜達,要真正用來上戰場,乃至去打獵,都不太合適。但是李續賓,因為他是中産階級家庭,所以家裏養了馬,而且有能力買好馬。他13歲學騎馬,一直到40歲,就這麼一路騎下來,騎術很精湛。後來曾國藩、胡林翼營中只要有了好馬,都要請李續賓看一看,做一個鑒定,這個馬到底是不是好馬,包括有時候自己的坐騎不太好,都會請李續賓選一些馬拿過來。15歲李續賓又學射箭,這是因為他的一個同學喜歡射箭,他覺得有興趣,也去學,很專注。人家用羽毛在他的眼睛上舞來舞去、拂來拂去,他都不眨一下。然後21歲,學著打獵,自此以後幾乎每年冬季都要出去打獵,據説總是所獲甚多。會射箭,會騎馬,去打獵的話,那自然比一般的人要強一點。接下來二十幾歲的時間,他又學醫術,當然他學醫術呢,重要的原因是父母年紀大了,如果自己懂一點,有些小病小痛可以給他處理,就不必請醫生,請醫生也很貴,而且這個醫生是良醫還是庸醫,有的時候也難以分辨,這也是盡孝的一個手段。附帶説一句,中國古代很多讀書人都會一點醫術,都喜歡看一些醫書,大部分的情況都是為了父母。當父母年老之後,他們覺得身為人子要懂一點,即算不夠給父母開藥的水準,至少一般的醫生來開藥,你要稍微能看懂一點,明白醫生指出的是什麼病症,用的什麼藥,如果太過離譜你可以拒絕,就是説你有一定的分辨能力。這是中國古代讀書人讀醫書的一個傳統,李續賓也有這個傳統。當然他讀了醫書,將來帶兵之後,八年中他的部隊從來沒有發生過瘟疫。在那個時候,作戰部隊裏面發生瘟疫是很常見的,像湘軍幾個巨頭,曾國荃的軍隊、鮑超的軍隊,就都發生過很大範圍的瘟疫,病死的人有的時候達到一支軍隊的1/3,幾乎就讓那支軍隊失去了戰鬥力。太平天國的軍隊也發生過很嚴重的瘟疫。發生瘟疫,主要是跟戰爭太慘烈有關,死的人太多,衛生條件也不夠好,這個流行病流行開來,就染發了瘟疫。但是李續賓呢,醫術還可以,平時也很細心,注意調養士兵的身體,所以他的軍中沒有發生過瘟疫。然後25歲那年,他又學習繪製地圖,畫了幾百幅。那個時候,他畫地圖,也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因為他真要出來帶兵,那也是幾年之後,當時他也沒這個迫切需要,可能就是一種興趣愛好。他畫的地圖很精準,曾國藩曾經看過他的地圖,説我手上這些官書啊,從紫禁城裏面出來的地圖,都沒有你這個精準,沒有你這個方便。可見他在地圖上、在地理學上的造詣,也比較高,這一點跟左宗棠有些像。但是他做所有的這一切,並沒有從小説我想去當兵去作戰,沒有這樣一個想法。他很多的時候還是希望能夠去考試,考出一個好成績,入一個學,中一個舉,再來一個進士就更好了。他還是有這個想法,但是他一直這麼讀啊,讀到30多歲,考試成績還是不夠好,就有點灰心。仕途看來是無望了,那麼就盡力發展自己的個人興趣,射箭、騎馬、打獵、畫地圖,還買了40畝地,帶著兩個兒子、三個傭人,就耕種這些地。同時呢,開了一個魚塘,另外還植一些蔬菜、桑麻,就準備用這種方式來了此一生。可是那個時代呢,不能讓他這麼安閒。首先在湘鄉、邵陽交界的地方,土匪很多,經常騷擾來往的行人,所以湘鄉本地就組團,這還是道光二十幾年。他家因為是比較有錢,然後有一定地位,這地方上要辦什麼事情,他父親又熱心,所以肯定就參與到團練裏面。當然他父親出錢,李續賓呢,這麼一身好武藝,正好可以去磨煉一下,他就參與了這個團練,參與之後,捕殺了不少土匪。在太平軍興起之後,團練的重要性,特別是在湘鄉,就更重要了。至於他和羅澤南、王錱怎麼舉辦團練,這個在以前已經講過了,在此就不多講,只是想就一個話題多講兩句。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3)

    我們看李續賓30多歲,也就是他真正出來帶兵之前的人生。説他是一個書生不過分,説他出來之後是書生帶兵也説得通,但是,他不是湘軍裏面一般的那種比較常見的,像劉蓉、李元度那些書生,那些不僅僅是書生,是很有學問的學者、文學家。湘軍裏面這種書生,真正帶兵去近距離跟敵人作戰,幾乎都是失敗的。你説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他們是書生,他們帶兵,但是他們更多的是一種統帥身份,具體作戰不是他們自己,他們作戰的成績也不好,經常為此鬧情緒自殺。湘軍裏面真正能夠支撐起這麼一個龐大有力的軍事組織的,是李續賓、塔齊布這樣的將才。當然李續賓、羅澤南這些還讀過書,像塔齊布、鮑超那種就不認字,那就根本不能叫書生。但是李續賓這種呢,是很基層,甚至成績很差的書生,因為書生也要有一個資格,他並沒有這個資格,他愛好讀書而已。但是我們看他30歲以前,他練的都是武學,都是跟行兵作戰有關係的東西。如果説他30年就是天天在家讀書,不進行體育鍛鍊,不操練這些科目,然後一齣山就能帶一支軍隊,就能經常作勝戰,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説,我們有時説湘軍是書生帶兵,但至少在基層,在一線,書生帶兵的成績是不怎麼好的。而只有像李續賓這樣,從小身體就很強壯,然後自己又喜歡一些武藝上的東西,對與戰爭有關的事物和知識比較留心的人,雖然出身農家,但是一旦有機會,他以前的身體條件、知識儲備就能用上了。反而你整天就是寫文章、寫詩、研究學問,突然有一天讓你去帶兵,你的成績肯定不會好。作為一線來説,書生帶兵絕對不是美談,軍人就是軍人。

    2岳州故事:有智有勇

    湘鄉知縣讓李續賓、羅澤南、王錱組織團練,然後,巡撫駱秉章把他們招到長沙。第一個任務就是去支援南昌,他們總共帶了1200人,羅澤南和李續賓帶隊。羅澤南帶的營叫中營,360人;李續賓帶的營叫右營,也是360人。剩下那400多人,李續賓稱為“余勇”。余勇是李續賓的營制裏面與別人不同的一種配置,余勇不用來單獨作戰,而是當正營,像中營、右營出戰的時候,正營裏面又會分哨,每個哨配多少個余勇一塊上去作戰,這是他的一個獨特的營制。他們1200人到南昌,這是李續兵第一次真正的作戰,敗仗。一個人第一次帶領幾百上千人,去生死拼殺,如果不失敗的話,那就太神奇了。所以像李續賓這樣的人也會失敗,一遇即潰。當然這不能怪他,士兵也是湘鄉農家子弟,剛從湘鄉縣城出來,一生還沒有離開過家,一下到了江西這麼遠,突然又碰到太平軍,對面就是刀槍劍戟、開炮開槍,一遇到這場面,四散奔逃也是很正常的。李續賓稍微挽回了些面子,就是等人家把他這兩個營殺得潰散的時候,他還能組織160個人,等太平軍撤退的時候,就跑到隊伍的尾部,追殺了幾十個人,稍微報了一下仇,當然總體來説呢,還是失敗了。湘軍這次被殺了160人,其中有幾個是羅澤南的弟子,也是李續賓的好朋友。回到湘鄉之後,很多人因此退出湘軍,因為他們以前是做團練的湘鄉人,那時候團練還算有起色的,外縣外鄉的人一般不敢到湘鄉做什麼壞事,但是出去之後,一作戰,發現不是做團練捕土匪那麼容易,原來我們還有可能被敵人殺死,有些人因此就打起了退堂鼓。但是,李續賓以及他的右營並沒有因此退卻,在失敗中汲取一些教訓,在接下來大大小小的戰役中越戰越強、越戰越勇,甚至於因為李續賓的一些智謀,越戰越有趣。下面就選一些李續賓在作戰中有意思的事情做一個介紹。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4)

    就在援助南昌失敗後不久,咸豐四年(1854)六月,李續賓、羅澤南、塔齊布在岳陽,當時叫岳州,打了一場很漂亮的仗。在湘軍軍營內,人家稱這一次戰役叫岳州故事,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當時他們是三營人,剛才介紹了,李續賓、羅澤南每營只有360人,塔齊布一部呢,人多一點,不止一個營,他帶了兩營人,那麼一共加起來不到2000人。可是在岳州附近一個地方,與之對敵的太平軍有五六千人,人數遠遠多於他們,而且眼看著就要向他們發動總攻。開始他們三個人討論,羅澤南就説,我們躲到岳陽城裏面去,因為當時太平軍也沒有去控制岳陽城,但是岳陽城不好防守,並不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所以李續賓説我們不要到那個地方去,上一次王錱在裏面就被圍住了,差點喪生,我們不要去那。羅澤南説那怎麼辦呢?那我們就撤吧。李續賓説,往長沙一撤,那還得了,被人追擊那不很慘哪。羅澤南就問了,那你有什麼好辦法?李續賓説我想到一招,先提前兩天在當地街上張貼告示説,長沙的援軍兩日內就到岳州了,民眾不要慌,援軍到來之後,就可以擊敗太平軍。他這個就是故弄玄虛,當時的民眾比較相信,甚至還有打前站的,準備柴草,為了迎接長沙來的援軍。但是你一張告示,嚇不退太平軍的,對不對?你還得拿出一些更具體的東西,讓太平軍相信你們真的有援軍。兩天后——也就是告示説的兩天后援軍必至——夜晚,李續賓從自己營內360人中抽出300人,每個人都點著火把,通明透亮,進入塔齊布的營。那麼如果是間諜的話,他就會看見突然不知道從哪來的一支軍隊。點著火把進了塔齊布的營之後,趕緊熄滅火把,然後塔齊布這邊再派出500人,又從別的地方繞了一圈,到一個很顯眼的地點。800人再把火把點著,又很耀眼地走進塔齊布的營,那有間諜觀察,就發現又來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比前面那支軍隊還多,又進了塔齊布的營。進去之後又立即把火把熄滅,從別的方向又繞出一支。用前面的方法,大概幾百人,就這樣弄了三支軍隊,製造了一個假像。就説一夜之間,人家一數的話,這一下豈不就是來了2000人的一支大軍?就很害怕。

    這個夜晚,這麼一折騰就過去了,到早上,塔齊布的營中趕緊增修土墻。因為你來了軍隊,在這個營邊你要立新營,儘管現在沒有真的來軍隊,但是也要做一個樣子。在塔齊布的營邊又建了一座新營,當然裏面是空的,可是,帳篷什麼的都用的新的,全部給布好,雖然裏面沒有人。這一下太平軍就相信了,真是來了援軍啊,那來了援軍的話怎麼辦?趕緊趁他們援軍立腳未穩,我們去衝擊他。太平軍這樣想也是對的,因為前面等了這麼些天,太平軍沒有主動發起攻擊,是因為先去攻人家,人家有工事有營房在那,你去攻擊他叫攻堅,比較麻煩。現在人家的援軍剛到,嚷嚷亂亂的,這個時候你突然去衝擊他,叫有機可乘。等他立足穩了,加起來4000人,那壓力就大了,那個時候可能湘軍就會來反攻我們,所乙太平軍就去衝擊他們。李續賓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前幾天太平軍一直不來進攻,他們就很著急,但是他們人數比較少,地形也不是那麼有利,讓他先去挑戰太平軍,他也覺得沒把握。他就是要用這種疑兵,製造這種假像,引得太平軍來主動進攻他們。太平軍果然就來了。那麼就是按照湘軍慣常的陣法,有迎頭接戰的,有兩邊衝擊的,就是衝擊敵方隊伍中部的,還有伏兵繞到後面攻擊敵人尾部的,在迎頭衝擊的斜後方也有伏兵。就用這個戰法跟太平軍作戰,太平軍就被打敗了。當然打敗了,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又是李續賓。雖然説這個計謀很好,但是具體接戰,敵人開槍近身搏鬥,互相砍,士兵害不害怕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你計謀再好,沒有敢於作戰、善於作戰的士兵也不行,因此李續賓衝在最前面,當士兵發現敵方來勢洶洶,覺得害怕的時候,他乾脆往地上一坐,席地而坐,表示自己一點都不擔心不害怕,你們給我衝給我殺就行。然後呢,太平軍作戰有一個特點,特別在早期,就是湘軍當時的一個情報官總結出來的三條:第一條叫“聲”,第二條叫“色”,第三條叫“奔走”,聲、色、跑。“聲”,聲音,萬人齊呼殺妖。太平軍認為清方都是妖,清妖,所以一作戰幾萬人齊聲高呼殺妖,衝鋒的時候,喊聲震天動地,能夠震懾敵軍。第二個是“色”,太平軍的服裝、旗幟、頭巾,只有紅黃兩色,這種顏色很耀眼,幾萬人穿著這個東西在戰場上,也能夠震懾敵方。第三個“奔走”,主要是説要跟著一面旗去奔走。太平軍這一點訓練得很不錯,因為我們要分析一下太平軍的組成。如果説太平軍有一支10萬人的軍隊,那麼裏面真正能夠作戰的,會作戰的,有作戰經驗,甚至是有武器的——我説的武器是槍,就是那種火槍,或者比較銳利堅硬的刀啊矛啊這些,其他什麼鋤頭棒子那些,隨時抄一個東西那不叫武器——最多不會超過1萬人。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很多記載湘軍與太平軍作戰,湘軍這邊死幾百人,這也是很難接受的一個成績,而太平軍那邊,總是被斬首幾千上萬。有的史學家就説這是湘軍誇大戰績,其實不是的。太平軍一支10萬人的軍隊,至多不會超過1萬人有戰鬥力,其他的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被裹挾進來的平民,是一般的老百姓,臨時訓練幾天就讓他們上戰場,而且往往是這些不會作戰的,讓他們衝在最前面。那麼湘軍這一邊,包括一些別的清軍,碰到這些人,那不就衝上來給你送死的嗎?所以你的殺傷力自然比他高。可是你真説你傷了多少太平軍的核心戰士,這就很難説。所以説湘軍士兵一開始,見著對方人這麼多,也是挺害怕的。但是李續賓鼓勵他們,衝上去砍就行了,殺就行了,慢慢地也不那麼害怕了。可是太平軍中有90%是一般平民,如果你不訓練他,那在戰場上也會自找苦吃。他萬一在戰場上亂跑怎麼辦?那不就把自己的陣形都衝亂了麼?所乙太平軍平時訓練這些平民就是一招——跟著旗走。譬如幾千人甚至萬人,這些都不是真正用來作戰的,那麼前面有一個揮旗的,你們這些人就認準這面旗,這個旗在哪你就跟著在哪,在這個過程中還要排好隊。一般單線走或者是雙線走,單線就是一個人站一排,雙線就是兩個人一排,你就跟著這個旗走,跟不上旗的,走著走著出列的,當場就被太平軍的教官處死,即算你累得走不動的也會被處死。就因為這麼嚴酷的訓練,所乙太平軍在早期,特別在湖南這邊,他們的那個戰法是很嚇人的。雖然他不是真正的戰士,但是幾面旗一揮起來,旗後就跟著一隊人,怎麼衝都衝不破,而且很有規矩,嚴格執行他們的紀律,這也會讓敵軍看著害怕。所以當時李續賓就看見了,在一個高崗上,有一個指揮官,正在揮舞一面旗幟,然後底下有幾面別的旗幟,好像在呼應那個旗幟,一會在這一會在那,旗幟後面跟著很多隊人。他感覺得把那個指揮旗給奪掉。李續賓就一個人帶著十幾個親兵,爬上高崗,幹掉了那個揮旗的。這樣指揮旗一沒有了,太平軍就亂了,隊伍也不成形了。這下羅澤南、塔齊布趕緊就率人衝進去,大勝!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5)

    李續賓行軍還有一個講究,兵法上不是有一句話叫窮寇莫追嗎?李續賓作戰沒有不追窮寇的,都是追到底。這個是有道理的。我們分析下,為什麼不追窮寇呢?怕他反抗嗎?怕他最後因為這個困境,突然有一股精神力量,讓他的潛力全部發揮出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真作戰的時候,窮寇可以去追,至少李續賓就是這樣追的。當然要看情況,第一,你去追他,軍紀要特別好,不要在追的過程中,去撿地上的東西,去搜刮財物,你的目標就是追擊敵人,能多殺一個是一個,能多抓一些是一些。第二個,你在追的同時,不能孤軍,還要有接應。你最好還要知道,前方是否還有埋伏,這樣就叫剿。你可以去剿滅敵人,不是光去追。還有一些別的因素,這個我們在將來他具體作戰的時候再介紹。反正對於窮寇,李續賓是一定要追的,他不相信窮寇莫追的道理。那他這麼一去追的話,羅澤南的中營就進入了敵人的營內,那這下就好了,裏面的軍械、糧草、財物全歸了中營。李續賓右營追回來之後,士兵就埋怨了,説我們辛辛苦苦去追,也就殺了一些敵軍,這好東西都讓中營拿了。李續賓就説不要著急,我們這樣一追,我們功牌多呀。功牌就是保舉,因為作戰最勇猛肯定是他這一營了,保舉上去,部裏面就會發下執照,保舉單,那我這個營裏面就很多啊!這樣我們把300塊功牌給羅澤南中營,讓他換點糧食給我們怎麼樣?因為他這個軍隊作戰勇猛,總是能勝利,得軍功的機會多,軍功章挂滿了,也沒什麼用,乾脆換糧食。300塊軍牌換了2000袋糧食,就這一回。當時這個故事一傳開,湘軍內就有一個諺語,叫做什麼呢?“中營銀子,左營旗子,右營頂子。”中營是羅澤南的營,這個營的士兵有個特點——愛財。左營是王錱的營,羅澤南的旗是紅旗,李續賓的旗是白旗,單色的旗。王錱的旗最鮮艷,是五色布的旗,五色旗,所以左營的特點是旗子。右營李續賓,頂子,頂子就是清代官帽上的頂子。頂子用的材料越高級,翎毛越珍貴、越多,就表示官位越高。那麼右營頂子,意思就是右營裏面有戰功的多,將來出的將領、高官也多。這就是一個諺語。

    羅澤南和李續賓這兩人,嚴格地講不是師生關係。李續賓並沒有拜羅澤南為師,他弟弟李續宜是跟羅澤南讀書的,李續賓並沒有,所以通常總説羅澤南率領弟子王錱、李續賓,這李續賓一定要把他撇清,他是送弟弟李續宜去羅澤南那讀書。當然他很尊敬羅澤南,羅澤南在他家鄉也是他的長輩,這個沒有問題。但是他不是羅澤南的弟子。那麼不是他的弟子,出來帶兵之後,他與羅澤南各領一營,各當一面,就有一些競爭。也許這兩個人自己不會競爭,但是兩營的士兵,跟這兩個人有關的其他人,會有一些想法。至少我們現在看李續賓的年譜,這個年譜主要是他的弟子以及他的親人一起合作的。那裏面就喜歡講一些羅、李兩人優劣如何,做一些這樣的對比,一般都會評價,説李續賓更強一些。譬如説旗子,羅澤南紅旗,李續賓白旗。白旗的威望越來越高,對於太平軍來説,因為他作戰勇猛,所以出戰的時候,太平軍也學乖了,見到白旗就躲,見到紅旗就衝上去殺。有一回他們士兵就開玩笑,向兩位統帥提一個建議:這回出戰,我們把兩邊營的旗給換一下,李續賓拿紅旗,羅澤南拿白旗。就這麼上戰場,一開始有些太平軍也按老招數躲避白旗,但是一旦雙方接戰,這一動手沒多久,太平軍又都躲避紅旗,直接衝向白旗。這個故事説明李續賓的手下作戰,確實要比其他的,比羅澤南他們營的能力要強。因為在湘軍內部換旗,以前也零零碎碎介紹過,有過幾次,像左宗棠借用鮑超的黑膏旗,像王錱的五色旗,也曾經被江西當地的官員用過,但是像羅澤南、李續賓這樣換旗,換了旗之後還是不管用,這倒是沒有聽説過。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6)

    這是李續賓剛開始作戰,然後隨著時間,戰役更加頻繁,李續賓的指揮才能、軍事才能越來越出色。

    有一回追敵追到湖北的百花洲,他算一支孤軍,後面是有援軍,但是離得比較遠,這個百花洲,是從湖南進入湖北境內,並不很遠的一個地方。同時又有一支敵軍在這跟蹤他,在他的東邊,離他大概總是保持二三十里的距離。有一天行軍行到黃昏,那時候是閏六月,天氣很熱,到黃昏吃過飯就要睡覺,士兵就把草席鋪在乾裂的田地上。李續賓飯後散步回來,立即下令不許睡在這裡,要睡在高崗上。為什麼要睡在高處呢?而且那個高的地方,太陽曬過了,剛黃昏還挺熱,再説人也很累了。有的人就不願意,李續賓碰到不願意的士兵,就拿鞭子抽,都得給我睡上去。沒辦法都睡上去,怨聲載道。睡到半夜,風雨大作,他們黃昏那會睡的那個田地,積水深至三尺,這一下士兵就佩服他了。大家佩服他能夠預報天氣,但是這還不算絕的。兩天后李續賓命令移營,往西邊移30里。但是移營移30里,剛下過大雨暴雨,路上全是爛泥,你本來在這個高處睡得好好的,安營紮寨挺好的對不對?現在在爛泥中,又去行軍30里,是不是太累了一點?也很多人不願意,李續賓嚴厲督責一定得移。移了30里,又有一處比較高的地勢,稍微幹一點,就在那個地方紮營。次日追兵就來了,因為追兵覺得你這好像躲著他嘛,本來隔你就那麼20多裏,你現在又移個30多裏,人家覺得你害怕他,加上追兵也有一些援軍加入,人數比較多,氣勢洶洶就衝過來。士兵有點害怕,説你看,我們剛才不動可能人家還不會追,我們一移人家就來了,暴露了目標。李續賓説我就是要移到這,暴露目標讓他們來追。為什麼讓他們追呢?你想啊,爛泥路雖然不好走,但我們已經休息一夜了。而他們原先隔我20里,現在加上這個30里,他們連著走了50里爛泥,一路走來非常辛苦,我們趁這個機會給他們迎頭一擊,你們説勝負如何?大家一聽,有道理!分作兩隊,從高處衝下,敵軍還立足未穩,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3無情軍令有情將軍

    李續賓的軍中軍令很嚴。譬如説死罪:敵軍未接近營壘,就敢出擊者,有功亦殺。就是説你違反了這條命令,你就算立了戰功也是斬首。而敵軍逼近營壘,有個什麼標準呢?就是敵軍正在那突破壕溝的時候,要到那個時候你才能出去攻擊,這是一條規定。第二條,任何人,只要是營中的人,平時去砍柴也好幹什麼也好,你敢把人家墳墓上的樹給砍掉,斬首!當然這一條是中國的一個傳統。因為墳墓上的樹,是代表著一種孝,以及對祖宗的思念敬仰。每個人家裏都有墳都有親人,每個人的情感一樣,你士兵再如何,也不能把那個樹給砍下來。所以李續賓有這麼一條規定。當然其他還有些軍令,看一看這個營制就知道。譬如不許賭博啊,不許強姦啦,不許吸大煙啊之類,這些都是斬首項目。但是如果不是在軍令範圍,就是平時小小的過失,那麼李續賓從來不會在公開場合去責備他,總是把這個人叫到身邊,好好跟他聊一聊,這叫“揚善於公庭,規過於私室”。這也是大多數會做領導的人懂得的一個道理,這是安撫人心的一種好的做法。但是也有一回失控了的。就是李續賓的營,簡直就是士兵要造反。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7)

    那是咸豐四年(1854)十二月,湘軍水師被太平軍打成兩截,一個是內湖一個是外江,緊接著,曾國藩的坐船也被太平軍焚燬。當時呢,曾國藩有一個朋友,也是他的幕客,劉蓉,湘鄉人,曾國藩老鄉,就建議説,我們應該趁著除夕進攻太平軍,因為他們剛打了勝仗,應該會在除夕那一晚慶祝,我們出其不意去攻擊他。聽上去呢,這個建議還是不錯,只是他當時對敵軍了解不夠透徹,不夠仔細。太平軍沒有除夕,太平天國用的日曆是天歷,他們自己制的一套曆法,跟中國傳統用的這個農曆是不一樣的。他們過的新年,是我們現在的元旦,跟農曆的除夕新年是不一樣的。所以你在這一天去攻擊太平軍,太平軍沒慶祝,所謂出其不意就落空了。這還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那會的湘軍士兵,剛出征沒多久,還有一些在農村的習慣,對於農曆除夕看得很重要,覺得這麼一天你也讓我們去作戰,都不同意。最開始呢,是想讓羅澤南的中營去執行任務,配合水師。但是水師提出建議,説中營戰鬥力不行,我們還是要右營去。李續賓説我這個士兵啊,不願意在除夕那天出戰,當然李續賓當時也不知道太平軍不過除夕,他只是從自己本身乃至軍隊士氣來考慮。但是劉蓉就是堅持,然後曾國藩也被説動了,也堅持,三個湘鄉人呢,就産生了矛盾。最後考慮了三天,李續賓覺得還是沒辦法,劉蓉雖然不是他的上級,不是統帥,但是他提出建議,曾國藩接受了,曾國藩是欽差大臣,代表皇帝代表朝廷,雖然大家是老鄉,但是軍隊裏面還是要服從命令,就勉強答應了,回到營裏就跟士兵們做思想工作。士兵當然不願意去,直接拒絕,幾乎沒有人同意。但是李續賓對士兵好啊,軍令也嚴明,強迫他們去,士兵就偷偷地搞了一次地下活動,互相串通,商量説,這個劉蓉太可氣了,他以為他有什麼妙計,搞得我們這一天不能休息,我們一定要打個敗仗,堵住他的嘴,讓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計謀,這是餿主意。這個呢,李續賓不知道。

    好了,等到除夕那一天,作戰了。據當時親身參與了這一次作戰的一個士兵回憶,他説當天我們出了營門六七里,就一哄而散,四處奔逃,反正也沒個目的地,我們就是要散,不去跟太平軍相遇。湖口的太平軍,看到湘軍營內突然出隊,很警惕,但是看他們行軍行了幾裏地,突然又四處跑開了,沒明白怎麼回事,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戰法,很納悶,但是不敢追,直到後來看到他們越跑越散,不像一個作戰的樣子,這才發動起來狂追。李續賓沒料到有這麼一齣戲啊,帶著士兵出來走著走著,士兵都不見了,就剩下他一個人,然後那邊太平軍追過來了,那有什麼辦法,也得趕緊跑啊。他這次作戰,又沒有非要誓死報國,不成功則成仁,那個情緒還沒醞釀出來。還沒有接戰,兩邊根本還沒動手,人就不見了,這很奇怪,有點像網際網路上前一陣很流行的一個惡作劇,大家先一天在網上約好,穿上同樣的服裝同樣的裝飾,跑到某個地點,或者是一個快餐店,或者某個公共的廣場,幾百人穿得都差不多,突然一聲令下,大家一下就不見了,這種無厘頭的行為。這天這個湘軍啊,就有點像這個行為。這個行為在網際網路上叫“快閃”,湘軍也快閃了一回。唯獨李續賓不知道,但是他也來不及多思考了,人家太平軍已經出兵了,跑啊。幸虧他的馬好,他一直騎的都是良駒,自己的騎術也很好,好不容易跑開了,躲到一個空著的民房,一個人枯坐了一夜。那一夜估計都沒有想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平時指揮那麼如意的士兵,今天這是怎麼回事?給我擺了一道。但是當天士兵雖然這樣一哄而散,並沒有受到損失,連一個受傷的都沒有,他們也就是要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們的抗議,甚至不是抗議,而是對劉蓉,那種不講人情又不懂軍事的書生,用這種方式諷刺嘲笑他。士兵在黃昏上燈之後,陸陸續續全部回營。可是回到營內發現大事不好,主帥不見了,李續賓沒有回來,這下士兵就覺得這個事情不太好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右營的官兵全部涌到曾國藩的帳內,跑到他的辦公室要人,説就是你這出的瞎主意,亂指揮,我們的主帥不見了。士兵對李續賓很有感情,非常愛戴他,一旦發現他不見了,就要將怒火發泄到曾國藩身上。當時的場面很混亂,那麼多湘鄉人,講著湘鄉話,罵曾國藩的娘,拍他的桌子。曾國藩坐在一個桌子後面,很多士兵站在那質問他,找他要人,拍桌子。曾國藩也沒辦法啊,那會湘軍還是很有一些草野氣,不像後來組織越來越龐大,等級觀念越來越強。那時候咸豐四年五年,大家知道曾大人曾老爺,你是一個官,但是呢,我們還剛從農村出來,我們前一陣還在那鋤地呢,現在你把我們李大人搞得不見了,我們得找你。就沒有想到,在軍隊裏這叫犯上作亂,這要在將來會受到嚴懲。但是當時,他們還是一個很樸實的農民心態。就這樣鬧,鬧了大半天。李續賓在那民房待了一夜,看看太平軍搜查人員慢慢走了,然後他在黃昏時才回營。正是他的士兵,追著曾國藩要人的時候,李續賓回來了。李續賓一回來,士兵立即不鬧了,都後悔不該開這樣的玩笑,差點讓主帥喪命。用他們當時記錄這一個場景的人的話説,士兵見到李續賓回來,“如嬰兒之投慈母”,就像幾天沒見著母親的小孩一樣,看到媽媽回來了很高興。這個故事並不是説,李續賓的軍營之內可以胡來,他的軍令是很嚴的,這個故事可能更説明瞭,湘軍一直引以為傲的一個傳統,就是在軍營之中,統帥和士兵的關係,就像父兄子弟一般。那麼士兵們這麼一鬧,就像任何一個正常的家庭裏面一樣,小孩鬧彆扭總是會出現的,無傷大雅,李續賓的軍營也就鬧過這麼一回。湘軍很多部隊,士兵鬧,拒絕作戰,甚至攻擊主帥,不説是經常發生,也能説是絕不罕見,包括曾國荃的部隊、鮑超的部隊、胡林翼的部隊、曾國藩自己的部隊,都發生過因為缺餉、欠餉而鬧發的糾紛,甚至叛變。所有湘軍部隊中,唯一沒有因為欠餉而發生兵變的,也就李續賓和楊載福的軍隊。這種事例既説明瞭他們的軍令很嚴,更説明瞭主帥和士兵感情很深,不會僅僅因為最近錢比較少,咱們就要鬧。所以説,要總結李續賓帶的軍隊的話,可以説那是無情的軍令、有情的將軍。這就是李續賓的右營的這麼一個傳統。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8)

    當然,一個將軍除了會作戰會帶兵,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能力,你還得能弄到錢,就是軍餉。在曾國藩、胡林翼,包括將來的左宗棠、李鴻章,他們都能獨當一面的時候,整個軍隊的軍餉就由他們來操持,具體作戰就由將領負責。但是李續賓,在咸豐四年五年的時候,尤其在江西的時候,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在他身邊説,兵餉的事你找我,你只管作戰,還沒有這麼一個人。尤其在江西,曾國藩都找不著錢,何況李續賓呢。羅澤南向當時江西巡撫陳啟邁去要錢,要了三回,每次都是徒手而回,回到營裏羅澤南罵人,罵陳啟邁,罵江西的官,罵些別的東西,很生氣。李續賓在邊上就聽著他罵,但是也不加入,他就在那想,想了一會,輕聲説別罵了,我想到一個辦法。羅澤南説有什麼辦法,李續賓説咱們可以這樣,這個捐局啊,人家捐了錢給他,他就會答應給人家一個功名,然後呢,他把這錢收到了,做一個統計表,發到北京,由戶部、吏部勘驗之後,從北京發下來執照。也就是幾品功啊,你捐款了之後,發來這麼一個執照,再分發給那些捐款的人。在這個過程中,執照沒有下來,捐局會先發給一張實收券,就是收條,表示收了你這麼多錢,你是用來捐什麼東西,回頭呢,等那個部照——部裏的執照下來,你就拿這個實收券領這個部照。這是捐局的套路。那咱們現在是不是也能印一批這個東西,我們印一批,在江西收錢。羅澤南説你瘋啦,你收了這些錢,將來沒有部照,難道你再去印一批部照啊?這還得了!李續賓説沒有沒有,那犯法的事嘛,我們不要那麼做。我們把這個實收券印出來,換成錢以後,我們也做一個表,我們把這個表,當然交給江西巡撫是不行的了,江西巡撫自己用這個東西收錢,他肯定不允許你湘軍這樣搞,你豈不分了他的財源嘛!李續賓説我們把這個東西交給胡林翼嘛!他現在是湖北巡撫,我現在缺軍餉,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他,過一陣我這邊再打一些勝仗,然後他把這個東西報到中央,然後由他把部照領下來發給我們不就行了嗎?羅澤南一聽説這個主意倒是可以。我們先預售一下這個實收券,雖然沒有預售證。就用這個辦法,不到一個月,李續賓就籌集了5000兩銀子。然後把這個事情給胡林翼一説,胡林翼哈哈一笑説絕,這個主意真是高明,回頭就把這個部照也給他辦下來。這個是李續賓籌款的能力,在這個巧智方面,還有很多很有趣的故事。

    當時湖南的船,船家運一些煤啊、紙啊、豆子、麥子到湖北去賣,把貨卸掉賣完之後,回來的船就太輕了,容易遭受風浪,容易顛覆。李續賓當時在湖北幫助胡林翼助攻武昌,了解到這種情況,他就在漢陽買了一座山,用這座山來幫助這些船家。怎麼幫助呢?船家卸了貨之後,就到他買的這座山去取土,把這個土呢壓到船上,然後船的重量就夠了。再回湖南的時候,經過洞庭湖,那麼風浪就沒那麼可怕了。這是他想的一個好主意。

    然後李續賓日常的飲食生活,是非常節儉的,跟曾國藩有一比,跟左宗棠有一比。從軍前,每天四兩肉、三杯酒,從來就是這麼多,剩下就是米飯啊蔬菜,兩餐加起來。因為傳統中國,一天一般來説只吃兩餐,四兩肉就夠了,兩頓飯平時從來沒有海鮮什麼,連雞肉都吃得少。直到後來從軍了,他父親説你現在耗的精力太多,要補充一點營養,他才隔那麼一段時間,殺一隻雞來吃一吃。有一回,咸豐六年(1856),他生日,胡林翼就預先跟他講,我要來祝壽。他想胡林翼平時飲食比較講究啊,自己吃得差一點還行,胡林翼來了就不能太簡陋,就趕緊叫人去買了三片魚翅、一塊魚肚,還買了一些別的菜。胡林翼呢,也突然想到,可能我一説去吃飯,李續賓又弄得很排場,這又不合乎他的風格。趕緊傳話過來説,不要搞得那麼排場,你就隨便,平時你自己吃什麼樣就行了。李續賓也很老實,回頭就把這個魚翅寄回湘鄉,等胡林翼來了,照樣是雞肉、幾杯酒、一點小菜,他平生就買過一回海鮮,就是這一回。但是,他每天三杯酒,這不是他的酒量,他的酒量其實很大。在湘鄉的時候,有一回跟他哥到人家裏去祝壽,人家就請他哥倆陪酒,從中午喝到晚上,第二天上午了,人家來看,發現他還在那喝,面色不變,這個酒量太嚇人。回家呢,他媽就告誡他説,你這麼喝不好,傷身體,以後喝個三杯五杯就行了。他從那個時候就立誓,再飲酒怎麼也不超過三杯。這一年第三次收復武昌,羅澤南當然是大功,但是他已經逝世了,後續的事業是李續賓來完成。胡林翼知道他只喝三杯,但是呢,這麼大一件事情,怎麼也得向他表示感謝。胡林翼也聰明,他説我還是不讓你破戒,喝三杯。胡林翼就叫人拿出三個杯子,一看那不叫杯子,那叫巨碗,每個碗差不多能裝一斤多酒,也就是説三杯酒就是三斤高粱酒。胡林翼特別買的好酒,説這個你一定要喝,為什麼呢?三杯酒有含義的,祝酒詞他都想好了。第一杯為天子謝,代表皇帝向你表示感謝,這個當然不是空口,他不敢胡亂代表,武漢剋復的奏報上去,皇帝肯定會表揚。第二杯為武漢生靈謝,為武漢的老百姓感謝。第三杯呢,就是林翼我和湖北的文武全體官員,向你表示感謝。李續賓一看這麼一個大酒杯,表面上不破戒,實際上又破戒的,哈哈一笑。但是他肯定也是很久沒喝過這麼多酒了,自從戒酒以來,當場就喝掉這三斤酒。喝完之後沒完,前面不是介紹過,他就是窮寇要追嗎?喝完之後隨便再吃點菜,當夜立即去追剿從武昌逃出去的太平軍。胡林翼就勸他,你這會太累了,休息一下,你明天再去。他説不行,我一路上都設下了埋伏,就在他們逃跑路線截殺,你如果讓他們慢慢逃了,這叫養虎為患,將來反而是難了之事,不如眼前事眼前了,先去追殺。喝完酒就去幹這個事,晚上戰績又很豐盛。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一、全能將才李聖人(9)

    但是講了李續賓這麼多好話,也有人説他的壞話。曾國藩創立湘軍,有一個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湘軍的將領之間,湘軍的各個部隊之間,一定不要像綠營那樣,敗不相救,勝則攘功。同樣在戰場,我們是友軍,我看見你被打敗了,我不去救你;同樣是一支部隊裏面的將領,如果打了勝仗,就都去爭那個功勞。這種風氣,曾國藩不希望湘軍裏面出現。當然這只是他不希望,湘軍裏面還是出現過這種習氣,很不幸的呢,就是連李續賓身上也發生過這種事情。同樣有一個湘鄉人叫蔣益澧,是湘軍名將,羅澤南的學生。有一回在魯家港,湖北的一個地方,抵抗石達開的時候,開始他們兩人就在羅澤南面前爭論過一回,關於具體怎麼作戰,李續賓就直接説,“薌泉汝何從”,薌泉你到底怎麼辦?薌泉是蔣益澧的字,意思就説待會作戰,你聽老羅的還是聽我的。因為李續賓和羅澤南,在戰略上總是有分歧。蔣益澧也很生氣,你這逼著我,不讓我下臺,反問他一句,“迪庵你意如何?”迪庵是李續賓的號。就這麼一鬧,沒有結果,不歡而散。接下來作戰,蔣益澧被圍得很急,就派人找李續賓,説你趕緊派一些人來支援一下。李續賓説我這裡很忙,沒辦法,你告訴蔣將軍,要走要守隨便他,我沒有空來救他。蔣益澧聽到這樣的回答,大怒。因為他們以前湘鄉的軍隊,大家一塊出來的時候,看到對方有難還是都會去救援。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肯定第一時間會去救的。蔣益澧受到這樣的刺激,大怒,什麼叫想守想走隨便我,我走了那還得了,那不就顏面掃地?登上營中的瞭望塔,把一支大鼓弄上去,登上去之後讓人把梯子撤了,説我今天就在這上面擂鼓為大家助威,抵得住就抵住,抵不住你們想跑你們就跑,反正我就在這上面。這樣一下就激勵了他的士兵,蔣益澧這一仗就撐下來。但是你不管他撐沒撐下來,李續賓在友軍危難的時候,自己又可以去救他的情況下,不施以援手,應該是要受到譴責的。

    只是,這個故事是王闿運《湘軍志》裏面講的,而王闿運呢,從他的著作裏面看,似乎對李續賓、李續宜這兩兄弟都沒有一個好的評價。李續賓戰功赫赫,但是,你去統計《湘軍志》裏面講到李續賓的地方,會發現講他勝利的時候,花的筆墨用的字數遠遠少於講李續賓的負面故事,像這個敗不相救,像他將來的三河之役被殺。至於對李續宜,那就幾乎全是諷刺批評的話,幾乎沒有好話,甚至説李續宜根本就不會打仗,在安慶之戰,整天是看到太平軍在哪他就躲,太平軍在東他就往西躲,太平軍在南他就往北躲,太平軍在長江北岸,他就躲到長江南岸,就把他説成這麼一個人。那麼為什麼王闿運的《湘軍志》對李家兄弟有這麼一個微詞呢?據有人傳述,王闿運當年遊湖北的時候,各個營都去拜訪主帥,曾、胡這種營肯定也要去拜訪,都向他送禮,都有饋遺,也就是説都送一筆錢給他。唯獨去李續賓營,別説送錢,李續賓連見都不願意見他。所以呢,他可能受了這麼一個閉門羹啊,對李續賓印象不好,因此,公報私仇,在個人的著述裏面就用了春秋筆法泄私憤。當然,這是雙方都有話説的一個題,具體真相如何也不好講,只是,李續賓的戰績不需要靠《湘軍志》這部書才能流傳下來,他的治軍有方,他的戰功烜赫,在當時曾、胡、左這些人的書信裏面都有,書信比奏稿都要真實。在其他一些人的書信裏面,也能見著李續賓的功勞。這些材料將來就匯成了李續賓的傳記、年譜,我們可以通過這一些,發現李續賓作為一名名將的不同於他人的地方。接下來我們要講的是,李續賓平生最大的功勞——攻克九江。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二、攻克九江(1)

    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就佔領了九江以及湖口。九江與湖口的地理位置,就是天生一對,互為犄角。九江在長江南岸,然後在九江的東邊是鄱陽湖,湖口就在鄱陽湖的東岸。這兩個城市,你攻湖口,九江可以渡湖去救;你攻九江,九江可以從它的小東門出來,一齣來就是鄱陽湖,可以從湖口獲得救濟。九江的守將是太平天國前期的名將林啟容,他覺得單有一個湖口作為九江的保障還不夠,於是他派兵渡過長江,在長江北岸小池口、梅家洲,又分別設下重兵,特別是小池口還建了一座城。所謂城呢,其實就是一個大型工事。在九江、湖口有15000人,在小池口有5000人,然後在這個九江、湖口之間,又派5000人守住一些關鍵的要道。就為了九江一座城市,太平軍就派了25000人的精銳部隊。然後在具體的工事方面,九江的西邊是一條南北向的河流,林啟容就沿著這條河修建高墻,伴著這條河挖壕溝,擋住從西邊來的敵人。九江南面是一個很大的湖,湖中間有一個壩,太平軍就繞著湖邊,設立了很多的防禦工事,上面都列了炮。這就是九江的防守,很堅固的防守。

    從咸豐三年到咸豐七年,林啟容頂住了幾次清軍以及湘軍的攻擊,特別是湘軍的塔齊布攻九江不克,病死在城下。羅澤南在九江城下也攻過一陣,攻不下,然後再到湖北去,最後戰死在湖北。可以説,九江在這個時候對湘軍來説,簡直就是眼中刺,不僅僅是戰略上的意義,對於很多湘軍將士來説,他已經有了情感上的刺激。但是九江城能夠堅守四年之久——因為就光從地理上來説,它有點像一座孤城。我們知道湖南是被控制得比較好的,湘軍以及清政府控制湖南,還比較安定。在那個時候,江西雖説太平軍總是去遊擊作戰,但是他的政府軍隊,他的一些力量還是能保持住。而九江呢,就在江西境內,然後湖南從這邊越過省境,到江西去九江也不是太遠。而如果從湖北那邊,從長江的水道過去就更近了,那麼它有點像一座孤城的意思。——但是就這麼一座城市,連續攻打了四年,絲毫不動。那麼就要分析:林啟容為什麼守城守得這麼好?

    我想就不應該僅僅從雙方的攻城守城的技術層面,單純軍事方面來講。整個中國歷史上,特別是從戰國一直到清代,攻城守城技巧方面有很大的發展,但是本質並沒有太多的改變。就是從兵法上或者從具體的戰略上,攻與守應該遵循什麼樣的原則,什麼地方可以守?什麼樣的城市應該去攻?守應該注意哪些?攻又需要掌握哪些?這些原則其實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變動過,主要的問題,跟當時的中國並沒有引進那種威力非常大的槍炮以及其他機械有關。我們就具體講一講,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攻城與守城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或者説攻城的要訣。第一,什麼樣的城你才應該去攻打它?這個判斷的原則,曾國藩曾經有很精闢的評論。他説我們現在面對的叛亂者,分兩種,一種遊走飚掠,就是居無定所,搶了就跑,打了就跑,神出鬼沒,他説這個叫流賊、流寇。他説的是捻軍,就是沒有具體的固定的根據地或者大本營,作戰是流動作戰,然後也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你説捻軍到底想幹什麼,或者要在哪個地方建立根據地,或者説到底要往哪個方向行軍,沒有。他就有個大致的範圍,這個範圍就是華北、華中。平原比較適合騎馬,適合快速移動,就是有這麼一些地形的地區就是他們活動的範圍,當然這是一個很大的範圍,跨越幾個省。曾國藩説這叫“流賊”,對於“流賊”,我們不要主動去攻擊他。當然這個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見識,對於清代很多人來説,他們都吸收了明代軍隊去跟李自成他們作戰的一些教訓。因為李自成在明末清初的時候,那麼一支農民起義軍,戰法確實也有一點讓人琢磨不定。但是明軍當時就沒有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貿然去追擊。快速行軍、流動作戰,對於一支起義軍來説,和對於一支官軍來説,雙方的成本、雙方的心態是完全不一樣的。農民起義軍可能覺得,這個途中很刺激很好玩,官軍反而有時覺得很累,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何時到頭,所以雙方的士氣會産生很大的變化。然後在補給上面,起義軍到哪,他的糧食、財産可以搶到,這叫“因糧于敵”,或者他也會得到人民的支援,民眾的支援。但是官軍呢,主要是靠官餉,靠行政劃撥,那麼接濟的時間是不是能夠及時,數量夠不夠,有的時候行軍太急速的話,跟不跟得上,也是一個大問題。所以明軍呢,幾乎就是被李自成,以及其他的一些起義軍給拖垮的。當初愛新覺羅家族能夠進入中原,他們當時的首領,包括他們後人去總結這段歷史,都喜歡講,這個明啊,不是被我們清國滅掉的,它是“亡于流寇”,是被李自成他們給整垮的。正是因為有這個教訓,在清代跟軍事有關的一些人員,他們對“流寇”,對於這種以飚掠為主的叛亂,都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這就是曾國藩總結的,我們面臨的敵人,第一種是這種,那麼對這種敵人“賊流,我不能與之俱流”,也就是説我不能去追擊他,甚至都不需要去主動攻擊他。我只要不斷縮小他的活動範圍,例如你現在主力渡過了黃河,到了北邊,那好,我趕緊在黃河邊上,沿著黃河岸建立高墻,這邊是大型部隊,任何人都不能通過黃河。也就是我現在讓你的活動範圍,限于黃河以北,很多時候就會往山東去,你往山東去,我就慢慢地將你往那個半島上趕,然後每趕一步我也不去攻擊你,就不斷地縮小我的包圍圈,把防線布好。因為捻軍並不能就地生産,而是以搶劫為生。那麼你搶來搶去,東西少了,難民跑得差不多了,你的生存就出問題,這個時候你就會主動突圍,你會來求戰,那主動性就掌握在我手裏,這個時候我才好去一舉擊潰呀,或者怎麼樣。因為以前官軍求捻軍,我們來打一仗,你最好別跑了,捻軍不聽他的,就是到處跑。現在曾國藩的計劃,對付捻軍這種敵人,先不要求著他去作戰,只是讓他跑的路越跑越窄,讓他覺得人生的路為什麼越走越窄呢?讓他走到那條路上,最終他會主動跳出來跟我作戰,因為清軍並不怕跟他們作戰。這是一種,對於這種軍隊,你就沒必要去攻城,沒必要去求戰,你只是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把你的防禦一步一步做好。你表面上根本沒有跟他作戰,但是他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就在那慢慢地“枯死”。這是圍棋上一個術語,就是説你的勢力範圍在很大、很強的情況下,人家來一些那種兵力到處遊蕩,你都不用理他,你走別的地方,在別的地方行棋,他就自然慢慢死掉。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二、攻克九江(2)

    第二種呢,就是太平天國這樣的。他有國號,有國都,有獨立的制度,有自己的意識形態,有自己的行政體系、軍事系統。那麼對於這一種,曾國藩認為你一定要攻城,當然最後的目標,就是要打下他的“偽都”。在你能夠接近他的國都之前,就有一些關鍵的城池,你就需要去剋復,九江、安慶、蘇州,類似這樣的城市,你一定要把這些城市打下來,你是不能繞過這些城市去直接打南京的。因為這些城與城之間互相有聯絡,每一座城市,它可以向周圍輻射它的力量。同時,這種城市有一種互相進退的作用。譬如太平軍有了九江,那麼他可以自由深入湘軍或者清軍的腹地,往西可以攻擊湖南,往南可以掃蕩江西,渡江則對於湖北來説是一支奇兵。反之,湘軍拿下了九江,那麼至少在長江南岸,湘軍要往東前進,這是一個很好的保障,沒有後顧之憂;退一步説,你有九江在手,就是不思進取,僅僅防止太平軍從浙江、江蘇那一帶過來,對江西和湖南進行侵犯,都是一個很有力的防護武器。所以曾國藩認為,對於太平天國這種“建號之賊”、“竊號之賊”,你一定要去攻城,一定要拿下他們掌握的城池,主動去跟他們作戰,步步緊逼,針鋒相對,最好是每一步都能掌握先機。那麼有這個原則,所以九江要攻。

    李續賓搞定了武昌,接下來他就去攻打九江,這是必然的事情。這在整個湘軍看來,也是必然的事情。在整個清政府看來,也是下一步一定要做的事情。林啟容呢也知道這一點,雙方都知道我們要在這個城池上決一死戰。但是在攻城的具體方面,還有第二條原則,就是能攻甚至就算能攻下來,但是你能不能守,就是説你攻下來這座城池之後,能不能守得住下次對方的反攻。當然九江攻下來之後是守住了,攻下九江之後,李續賓渡江,一月之內,連克太湖、潛山、舒城、桐城四座城市。可是沒多久,這四座城市又被太平軍奪走了。這就是説做了無用功,而且你在攻城的時候還死了不少人,死了不少精銳,而太平軍奪回去的時候,他是趁勢為之,反而不太費力。也就是説這一得一失之間你虧大了,主要的問題是攻下了之後你沒辦法守。這個問題稍後再談,至少太平軍奪下了九江,有林啟容這樣的人在那守著,還守得挺好。那麼他守得這麼好,你去攻他,圍城攻城,你就得注意你的方法要正確,一座城池圍著它挖一道長壕、深壕,然後佈下幾萬軍隊,這叫圍城。可是這樣的圍城,如果僅僅是就這麼一時一地看來,那是城裏人危險呢,還是圍住他們的人危險呢?林啟容早就知道,他這座城市總有被圍的一天,他的守兵有那麼多,他積蓄的物資也很豐富,同時派重兵分駐兩處,一個是在對岸的小池口,一個是連著鄱陽湖的梅家洲。城裏面守城的士兵只有15000人,但是週邊保證它的接濟線的有一萬來人,所以從長江、鄱陽湖,他獲得的接濟也能夠源源不斷,所以他能夠守四年。他也希望守更長的時間。第二個呢,太平軍掌握了安慶。太平軍就算從南京直接發兵過來,甚至從浙江等地發兵過來支援九江,當時的清軍也擋不住。我們前面介紹了湘軍奪回武昌,古隆賢、石達開轉戰數百里甚至千里,過來支援武昌。若不是李續賓等人當時的作戰能夠成功,不一定能擋住太平軍的援軍。那麼對於太平軍來説,支援九江,比支援武昌更容易,更近。你幾萬人孤零零圍著這麼一座城,這城裏面的人呢,有吃有喝還有武器,又有那麼高的城墻,接濟源源不斷。你圍城的一方還時刻得擔心,他的朋友從後面來攻擊你,所以説這個危險的人呢,不是被圍的人,而是這圍城的人。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二、攻克九江(3)

    那麼怎麼去突破這個困境呢?就得有一個“勢圍”和“力圍”的區別。你首先要做到勢圍,勢圍要成功。什麼叫勢圍呢?第一你自己的力量要強大到一定程度,你的人力要夠,圍城畢竟也是需要那麼多人去看住防地、分工合作,需要一支很大的軍隊,這是肯定的。第二呢,你的補給應該很充分,然後隨著情況的變化,你需要有一些後續力量隨時待命。再者,你要控制敵方對這座城池的援助。控制敵方的援助有這麼些辦法,第一你直接在前來援助這座城市的戰略要道上佈下重兵,讓人家不能接近,當然這是最笨的辦法,也是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辦法。因為一個城,視為地圖上一個點的話,人家可以從各個方向過來救援。你如果在那麼些關鍵的道上,都布有重兵、精兵的話,那你攻城的軍隊肯定又不夠了。因為不管是太平軍還是湘軍,沒有哪方擁有這樣的人員儲備,所以這個方法呢,其實是不行的。那麼你怎麼控制呢?不控制的話你就不能圍城,這個辦法其實古人已經教給我們了,叫圍魏救趙。我在別的地方對你施加壓力,譬如我在安慶對你施加壓力,譬如我在南京,當時清軍還圍著南京,我在南京給你施加壓力,對於在江蘇、浙江、江西活動的部隊,也施加很大的壓力,並且長時間地保持這種壓力,那麼你自顧不暇,就不可能來援助九江。

    圍城的工作,大的方面就是那麼幾項。首先要斷絕這個城市和外界的聯繫,挖一道又長又深又寬的壕溝,這是很有必要的。有這個壕溝的話,對方出城不管是逃跑還是發動攻擊,都要越過那個障礙,就很麻煩。那個時候呢,你在營盤內,壕溝一般會在自己的槍炮射程以內,他要越過壕溝的時候,等於就是提供了人肉槍靶。所以一般來講,這樣的壕溝一挖成,那座城市單純由內往外衝,是很難衝出來的,除非有外援來夾擊圍城的軍隊,否則的話呢,有這樣的壕溝,有人看著,基本上可以確信已經圍住了這座城市。當然在挖壕的過程中,城裏面的士兵會來騷擾你,會來挑戰,那麼這個時候呢,你需要壓制他,當然這個是應該能夠做到的。因為畢竟是你來攻人家的城,如果在近戰這種戰役上你都打不過人家,你就沒有資格攻城了。你連一條壕溝都建不好,你怎麼攻城?當然挖好壕溝,你還不能主動攻下城,只能困住他,接下來要幹的是要準備槍炮。在這個時候,還不像後來的淮軍攻蘇州,包括曾國荃將來攻南京。這個時候(1858),炮還不是那麼好,進口的大炮很少,所以光靠炮轟,很難對九江這樣的城墻,以及防禦工事,造成什麼很大的破壞。所以呢,主要攻城的方法還是得用老一套的東西,叫地道。地道在整個太平天國戰爭時期,叫做首尾呼應。太平軍在廣西起義,然後就北上經過湖南,他們的地道兵,主要來自於湖南郴州的礦工,這些礦工跟著他們在長沙,用地道攻擊過,但是沒有成功。用地道攻擊武昌成功了,攻擊江西,攻擊安慶,最終攻擊南京,都成功了。所以説一開始地道戰攻城,就是太平軍的法寶。但是結局呢,湘軍攻下南京用的也是地道戰。而據説湘軍攻城的那個地道的工程人員,也是湖南的礦工。所以説地道戰在太平天國時期,是有始有終,雙方使用的專業人才也差不多。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二、攻克九江(4)

    但是挖地道也不一定保證就能成功,因為有防地道的方法,最簡單的就是聽,這個在《墨子》裏面就講過,傳統中國大家也一直用這種方式來防備地道。沿著城墻根,每隔一定距離就挖一個大坑,一般會選用一個瞎子,因為他的聽覺好,坐在裏面。但其實呢,一般常用的做法是用一組士兵輪流蹲守、蹲坑,來聽挖地道的聲音。如果感覺到了,大概確認從哪個方向挖過來,那麼城裏面的人,也會從城裏面挖一條地道出去,通過判斷,一直挖到那個地道上面。兩個地道就通了,通了之後,要不就往裏邊灌水,淹死敵軍的工程兵,要不就熏毒煙,毒死敵軍,要不就直接肉搏,因為敵軍挖地道的一般還是工程兵,戰鬥能力不是那麼強。這就是地道攻城與防守,基本上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可以攻,他也有辦法防,如果只有攻沒辦法防,或者怎麼樣攻都能防住,那就不叫戰爭了。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要掃清城墻外的敵壘。像剛才我們介紹的太平軍,在西邊沿河挖的壕,豎的墻,做的炮臺,在南邊繞湖設立的戰壘和炮臺,這些一定都得先肅清。先要把這些營壘奪下來,才能開始攻城。然後呢,槍炮、彈藥的儲備和後續,你都得準備好。只有在勢圍佈局成功之後,才可以開始力圍。如果把這些城墻外的敵壘都掃清了,地道也能夠不斷地在那挖了,然後準備一些炮,嚴格控制敵軍往城外逃竄。把這些準備工作做好了,圍兵士氣,通過在城下這麼一月兩月的時間,也不斷地鬱積,慢慢地調整到一個很好狀態,憋不住了就想去攻城,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攻城了。遺憾的是,攻城確實比較吸引人,但是一旦發動攻城,如果有前面這麼多的準備工作,都做得比較好的話,那麼幾乎就是攻無不克。從這個意義上,攻城一旦開始了,其實也就是大戲已經落幕。這就像做生意簽合同,最後有個簽約儀式,有個酒會,表面上酒會食品最豐富,節目最精彩,大家心情都很高興很愉快,但是其實最精彩的絕對是在以前,大家磋商這個合同,爭奪一些權益,在那些時候才是最精彩的,簽合同這個儀式只不過是一個必須履行的手續。攻城其實就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前面説的那些條件,攻城是不會成功的,即算成功,也是佹得佹失,翻雲覆雨。你根本不知道你得到的是什麼,而你又將失去什麼。那種莽夫,低水準的將領,就會去瞎攻一座城市。所以我們仔細計算一下,從開始謀劃攻這座城起,李續賓攻打九江就用了一年多時間,將來曾國荃攻安慶也是一年多時間。而每攻一座這樣的城市,不僅僅是在城下,圍著這座城的那位將軍,在操心費力,在湖北的胡林翼,在湖南的左宗棠,這會在老家的曾國藩,他們也無時無刻不關心這個事情,併為這個事情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兵出兵,當然包括江西本地的巡撫,包括一些其他的清軍,也會為這個攻城做出他的貢獻。所以説在這樣的比較完備的籌劃下,比較週密的籌劃下,有一個很好的執行者,有李續賓這樣的人的情況下,像九江這樣的城市,只要發動,只要他下令開始攻城,拿下的速度是很快的。但是我們要關注的一定是,他前面做的這些準備工作。

    當然湘軍完成勢圍,不僅僅是湘軍做了很多工作,跟太平天國在這段時期發生內亂,發生“王殺王”的慘劇,也有很大的關係。因為太平天國的朝廷亂了之後,就沒有充分地利用安慶、九江這兩座前敵城市的優勢,沒有使勁發揮他的效力,在北岸沒有進一步向湖北進軍,在南岸沒有向湖南、江西去更進一步地進軍。湘軍抓住了這麼一個很好的機會。同時,這一次來攻九江的是李續賓,前面兩位塔齊布、羅澤南,跟李續賓比較起來,塔齊布遜其智,就是塔齊布智謀、思慮不及李續賓,羅澤南遜其勇,羅澤南在激勵士氣、具體的戰斗方面不及李續賓。李續賓在智勇方面,都比兩位前輩更勝一籌。所以他來攻九江,取得成功,在人事上是有他的道理。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二、攻克九江(5)

    那麼具體的操作步驟,要從咸豐七年(1857)八月開始。我們前面講了,攻九江不僅僅是攻九江這個城,九江在長江對岸和東邊的鄱陽湖邊上,有兩個牽制力量,一個小池口一個湖口,不先打掉小池口和湖口,就沒辦法圍。那麼七年八月,李續賓先進攻小池口。當然在開始進攻的時候,已經打退過很多次來自江蘇、浙江的援兵。因為林啟容知道李續賓攻下武昌後,湘軍下一步就是來對付自己了,所以,他立即就向南京呼救。可是援兵的效果都不怎麼樣,都被擊退。所以李續賓攻擊小池口的時候,可以專心致志,不用太擔心這個時候會有別的人出來攪局。八月六日,李續賓建在小池口邊上的攻擊工事完工。一個什麼工事呢?因為小池口是太平軍自己建的一座城,主要以木石結構為主,它就比不上那種完全用石頭、巨石做的城墻。李續賓就在小池口城邊上,壘起一座高臺,幾乎跟小池口城是一樣高,上面列了十九門大炮,連續轟擊八天,打得裏面天昏地暗,什麼東西都打壞了。這樣的火力壓制下,小池口城裏面的人或死或傷,然後糧食啊火藥啊,包括做飯的炊具啊,都被轟得七零八落,生産資料、生活資料幾乎都被炸得一乾二淨,最終小池口就這樣被攻下來。

    攻完小池口,立即要攻湖口,攻湖口就沒這麼容易。湖口是一座城市,而且可以通水路。我們前面介紹過了,咸豐四年(1854)年底,湘軍的水師被太平軍打成兩截,一截內湖一截外江,湖口就在這個最關鍵的位置上。它控制著長江與鄱陽湖介面的地方,所以你攻擊湖口,一味地猛攻是拿不下的。湖口也像前面介紹過的田家鎮半壁山一樣,也有橫江鐵索、鐵錨,船很難到達城墻下面。一到下面,城上就會向下扔火筒,用炮轟。那麼李續賓不能直接去攻擊湖口,他只能偷偷做準備,要有些智謀。湖口邊上有一座山,叫石鍾山。石鍾山對於湖口來説,有居高臨下之勢。先呢,李續賓就埋下伏兵突擊石鍾山。因為石鍾山也有太平軍駐守,是戰略要地。但是李續賓的大軍,就先放風出去説,下一步我要攻打宿松。從戰略上來説,湖北軍隊打完小池口,然後再去攻佔太湖、潛山,然後再東進去攻打安慶,這也是很有可能的。而宿松就在攻打安慶的路上,也是很重要的地方。李續賓這個時候的身份,是湖北軍隊的統帥,全軍營務要歸他來管理,所以他説,我要去打宿松,而且帶著一支幾千人的大軍渡江,故意做得很明顯。但是過了江之後,就偷偷地沿江往下游走了幾十里,然後在江邊等待,等待什麼呢?等待從武昌過來的楊載福的水師。夜裏楊載福的水師到了。然後李續賓這幾千人,偷偷又渡一次江,重新回到了南岸。回到南岸之後,他在石鍾山的伏兵已經就位,湖口的邊上幾個地方也有伏兵安排好了。但是,他提前説了,伏兵什麼時候才動?一定要看到我和楊載福出現在湖口城下的水面,你們才發動進攻,否則絕不要動。這又是一個計謀。因為一旦他們能夠突破水面那些鐵鏈、鐵錨的阻礙,出現在湖口城下,那麼湖口的防軍,立即會被他們所牽制,都會聚集在臨水面的城墻那一塊。這時候,你突然從其他方向,用炮、用地道,用別的方式來攻打湖口,敵軍就會亂,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知道怎麼一下就被包圍攻擊成這樣。對方一亂,你就可以亂中取勝。所以李續賓説,我沒有出現在城下的江面,你們就不要進攻。但是怎麼到達那邊城墻下,也是一個難題。湘軍的水師一到那,被鐵鏈擋住,然後還有鐵錨在江中,一碰到鐵錨,船底就破了。而且前面的船,因為鐵鏈或什麼東西堵住了,後面的船剎不住,就都擠到一塊,互相碰撞,這個形勢很危急,然後太平軍沿岸還有炮,城墻上也有炮。這個時候水師就有些很勇敢的士兵,跳到岸上去拉縴,拉住船,讓它別再亂碰,或者避免碰到自己的船,或者避免碰到錨。這時候岸上的太平軍防軍,就用長矛去戳這些人。有的被戳死,有的一邊躲一邊拉。這個時候,太平軍的注意力幾乎都在水面了,預先安排好的陸軍,就開始干擾湖口城外,發動攻擊,清除掉一批防守士兵。也就是説,現在湘軍的主要問題是在水面上,你怎麼把那鐵鏈給鉗斷、熔斷?跟田家鎮那種戰法是一樣的,反正死傷不少,終於突破了這個障礙,李續賓和楊載福出現在湖口城外水面。按照原計劃,石鍾山等地的湘軍發動了總攻,炮彈從天而降,湖口的守軍根本沒料到,剛才還是水面,以為湘軍要從水面來發動炮攻,或者總攻,把兵力和一些裝備,都移到那一面,哪知道湘軍真正的進攻是從陸上發動的。激戰之後,湖口被拿下。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二、攻克九江(6)

    現在,小池口和湖口都被拿下了。小池口拿下的意義,就是太平軍從長江得到接濟的通路斷掉了。湖口被拿下的意義,第一,太平軍從鄱陽湖得到接濟的這條路斷了;第二,湘軍的內湖、外江水師相隔差不多有三年,終於再次聚首,重新合二為一。

    湖口是咸豐七年(1857)九月打下的,打下之後就像我們前面所説的,李續賓就可以圍九江了。挖壕,肅清週邊的營壘,佈置各種各樣的工事,一直到明年的二月,才正式發動對九江的進攻。到這個時候,林啟容不太好過了,九江城裏不太好過了,糧食、軍械都比較缺。為了多維持一陣,在九江城內,林啟容命令士兵和民眾,在城裏空閒的土地上種麥子。種了麥子呢,就用草和麥子合起來做餅,大家以這個充饑。這個消息傳到城外,李續賓讚揚他,説能夠守四年多,已經很難了,現在在這樣的困境下,還有這一招,還能做麥餅、草麥餅,是個人才。李續賓對這個敵軍將領有惺惺相惜之意,愛才,愛他能守城。所以,就射書城內,招降林啟容。林啟容也很有禮貌,他親自到城頭來作答,説謝謝好意,厚誼心領,但是,“自知不赦”,我知道我是免不了一死,你決定不了我的生死,我就算投降,也會被處死,因為這個罪太重,那我們還是接著往下看吧。“自知不赦”,這是清方的記載,湘軍一方的記載,包括將來對安慶葉蕓來、蘇州李秀成,都説曾經招降;李秀成被抓後在自述裏面也用過這樣的詞,説你們都可以投降,但是我作為主帥,投降也是死,還不如不投降,先頑抗一陣。這種説法,我覺得可能有違太平軍統帥當時的本意,因為事實上,太平軍裏也有投降的,像韋俊,像後來的程學啟,包括將來李鴻章在蘇州殺降的那些,如果不是因為一些別的事情,條件談不攏的話,那些人並不一定會死。

    既然不肯投降,那就只好繼續攻城了。三月,李續賓也建了個很高的炮臺,類似于攻擊小池口一樣,用大炮轟擊。但是這一回轟擊,不是想單靠大炮就把城墻轟塌,也轟不塌,而是用炮去做掩護,然後下面挖地道,挖地道也被破了很多次。要補充説明,這個地道戰,想靠一條地道就能挖成功,是很難的。一般要連續挖,同時挖幾條。這條被破了,那條還在那動工。不斷地這樣做,而且你得有炮聲,晝夜不息,特別是工程兵在工作的時候,目的就是要干擾城內的人,讓他沒法通過聽聲音來找出地道。所以最終還是挖成了一條,填上15000斤火藥。同時,先安排一些士兵在城墻附近的土坡,挖一個類似于“藏經洞”那樣的小洞,先躲在裏面,到時候火藥爆炸的時候,就不會傷著。安排這些人幹什麼呢?為的是城墻一有缺口了,你就要趕緊搶攻進去,不要讓敵人臨時修築工事,又把城墻口子給補起來。四月六日那天,地雷爆發,城墻塌了一百多丈,然後湘軍殺入城中。得到這個消息,城中的守軍,有人就殺死了林啟容,估計是所謂將功贖罪,要拿來向湘軍請賞。結果湘軍對九江實行了屠城,殺掉17000多人,據説還“拔出”了幾千良民。

    湘軍大規模屠城,這是第一回,用湘軍自己的話講呢,因為在這個九江城下,先後有損兵折將,兩位名將,塔齊布、羅澤南,因為這個九江去世,因此從上到下都懷著強烈的憤怒、怨恨,所以才會屠城。將來的安慶也是屠城。南京倒是沒有屠城這一説,因為湘軍在南京下面雖然圍的時間長,但是損兵折將,以及對全軍士氣的影響,或者打擊,沒有像九江和安慶這樣大。圍南京的時候,更像一種貓捉老鼠,有一種愉悅感。但是九江、安慶這兩座城是血戰得來,所以出現了屠城。屠城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不管是湘軍,還是太平軍,我們現在來看,都是一國之人,都是同胞。只是呢,我們稍微要介紹一下他為什麼會屠城?這是恨到極點。在此之前,是悲傷到極點。因為死了那麼多人,在這種情緒下,一個軍隊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而且屠城不一定是統帥下令。因為湘軍也像傳統中國的軍隊一樣,有一條可以説是不成文法,就是軍隊克城之後,三日內“不受軍令”,就是士兵要幹什麼都可以,那三天之內,是不受軍令約束的,什麼搶錢、強姦、殺人、放火,都可以做。這些事情在平時是違反軍令的,幾乎都是死罪。但是這三天可以,三天一過,再有這種行為,那就是軍法處置。所以像屠城這種,有的時候不需要統帥下令,也可以變成一種自發的集體屠戮的行為,戰爭就是這樣可悲。

    攻下九江,李續賓凱旋武昌,受到非常熱烈的、隆重的歡迎。這個時候,他自己也被加了巡撫銜,總督官文和巡撫胡林翼兩人一塊郊迎,守在城外迎接他進城。進了城之後,胡林翼把自己的官署讓出來,讓李續賓就住在那,作為下榻的地方。同時北京皇帝那邊,給他賜了一個黃馬褂。他以前在軍中穿著跟士兵差不多,但是這黃馬褂一下來,你得穿著一下,表示尊敬,表示謝意,表示一種榮耀。你就不能穿在以前的那種粗布衣衫上面,得加在正式的官袍上。當然這種事情,胡林翼會幫他做了。胡林翼就趕緊叫人到市面上去給他買袍料做一襲藍袍。所謂藍袍,就是清代的官服,袍子是一樣的,但不同的官位,配不同圖案的補子。穿上官服,把帽子戴上,朝珠挂上,這就是一套官員的服裝。袍子是胡林翼送的,補子是朝廷給,帽子呢,也是胡林翼給準備的。但是李續賓身材太高大,袍料不夠,最後用了相當於兩個人的袍料,才合成一件官服。因為他個頭大,北京賜的黃馬褂,穿在身上呢,也小了——他當時很高興,就在軍中穿起了,接受將士的祝賀——看著很滑稽,不是很嚴肅。底下的一個副官就建議,是不是把它改大一點?李續賓説,你這荒唐,這東西也能自己做嗎?這東西是不能自己做,都是由北京內務府宮中織造。但是呢,他也沒有再穿過了,趕緊收起來,因為確實太難看了。這是一個小插曲。黃馬褂很小很輕,但是穿在身上之後,李續賓就會感受到很大的壓力。當然,這個壓力,不是僅僅來自於人際關係,或者一些別的什麼壓力。用今天的話講,叫做一種過度的責任感,超乎作為一個軍事指揮人員的責任感。這話怎麼講呢?我們來介紹一下他後來的進止,就知道了。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1)

    打下了九江,順理成章,李續賓就應該去打安慶。一個在南岸,一個在北岸。如果南岸的拔掉了,再把北岸的拔掉,整個長江就通了,然後兩岸進兵也沒有障礙了。李續賓就是這樣想的,稍事休息,全軍休整一個多月之後,就準備向安慶進軍。他這個計劃也得到了各方的認同,這個各方主要指湖北胡林翼的認同,曾國藩也認同,左宗棠也認同,包括北京在這會剛上奏折的時候也表示欣慰。可是局勢變了,浙江、皖北突然都發生了事情。浙江的清軍潰退,皖北廬州又失守,這是安徽省會第二次失守。安徽的省會原來在安慶,安慶被太平軍佔領,又定廬州為省會,現在廬州又失守了,廬州就是今天的合肥。那廬州失守了,李續賓本來要進軍安慶,北京就下了一道命令説,你改道,你別去打安慶,趕緊去救廬州,因為廬州是省會,現在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北京政府認為廬州是戰略要地,可以防止太平軍“北竄”,就是防止他們北上。當時清朝政府軍的精銳重兵,其實都以防北為主,僧格林沁、勝保這兩個都是欽差大臣,他們就防任何軍隊往北。另外具體到安徽、河南這一帶,特別皖北這一帶,翁同書、袁甲三也是手握重兵,一個目的,重北輕南,總害怕太平軍來攻戰北京,打到清朝的首都,他們害怕這個。南方呢,畢竟隔得遠一點,而且對於旗兵來説,他也不習慣在南方作戰。在這個背景下,皇帝就下旨給李續賓,你不要往東邊走,你趕緊北上去救廬州,那這一下李續賓就碰到麻煩了。如果説就事論事的話,他就應該抗旨。其實不是叫抗旨,而是説在這種軍事調度方面,你有好的理由,你是可以跟皇帝商量,乃至討價還價的。因為任何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都知道軍事是不能“遙制”的。隔那麼遠,特別在古代通訊交通不發達的情況下,具體到一座城市,一場戰役,沒有哪個皇帝會遙控,你得這麼打,你得從這從那,一般不會這樣講。討論的都是一種戰略,或者是一種比較,譬如説你現在去打安慶更著急,還是先援廬州更著急,你去打安慶,你的準備如何?這種準備的情況下,能不能去援助廬州?雙方可以就這些問題討論。

    那麼我們看李續賓現在的情況,第一,他初期向安慶進軍,只是要掃清到達安慶的道路,那麼一路上,也就是太湖、潛山、宿松,將來到那附近青草塥之內,這麼一些不算很大的城市,先把這些地方掃清,所以他帶的人不是很多,只有8000人。而且他這邊打的都是小城,你要是往廬州去,第一,路遠,500多裏。他從這邊往太湖、潛山,每次進軍都是幾十里,最多100里。他可以慢慢打過去,打下一座城,湖北那邊就會派人來接防,步步為營,這樣就很穩當。但是往廬州過去,你這麼一支8000人的軍隊,就是深入敵後。因為那全是太平軍的勢力範圍,特別是你到廬州之前,有桐城、舒城,現在都在太平軍手裏。你先得攻克兩座城市,然後才能到達廬州城下。廬州城下,還有一個三河,太平軍重兵防衛。這就是説,除了人少之外,還有“道遠中阻”這兩個問題。再一個問題,你這樣去叫做顧前不顧後。你不斷地往前,打下的每一座城市,你需要抽掉人員去防守。你抽掉得太多,繼續前進、戰鬥的人就少,你抽掉的人太少,這座城市又容易被太平軍重新拿過去,這是一個矛盾。一般來講不會放太多,那不放太多,你的後路就很危險。前面等待你的是一座堅城,還有源源不斷的敵方的援兵。你每靠近堅城一步,你的後路、退路就要少一步,所有的援軍,如果要調的話都得從湖北調過來,所以後路很危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隱患,就是正在這個時候,胡林翼的母親死了,那麼胡林翼就得回老家益陽去守制,他的巡撫就要出缺,那麼他回去之後,誰來湖北主持事務,誰來保障李續賓這支遠征軍的後勤,誰來調度援軍,誰來根據戰場上的具體情況臨機應變,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胡林翼走了之後,湖北的指揮官自然就是官文了,官文這個人,他作為後勤部長,作為調度中心主任,是很不稱職的。前面我不是説過抗旨嗎,就是説李續賓不要管皇帝怎麼講,北京怎麼講,乃至皖北的那幾個欽差大臣怎麼講,我還是照樣去打我的安慶。皖北失守,你們那還有別的重兵,可以去收復廬州嘛,你不需要湘軍派一支人馬過去。全國劃分為幾個戰區的話,那麼湘軍所在長江沿岸的戰區,是往東走的。駐紮在華北平原上、山東地區的那些軍隊,是防止太平軍往北上的。其他江蘇、浙江,包括福建、廣東那些軍隊,你要防止太平軍崩潰之後四處逃散。其實這麼幾個戰區的任務,就應當是這樣的,湘軍去皖北那邊作戰,並不合適。曾國藩有一個很深的體會,他在寫給李續賓的信中還特別叮囑,他説桐城附近有一座大山,我往年經過這裡,山以北一看就是這種北方的景色,山以南呢,還是江南的風光;這個地方,士兵去了之後,一定要小心,有可能不服水土。他的意思就是,南北界線大致就在這一塊,南方軍隊去北方作戰,確實有問題。第一,肯定就是水土、飲食、氣候,這不適應。特別是對於湘軍這種農家出身的士兵。第二呢,北方是騎戰,以騎戰為多,南方更多是步兵,以及配合水師。就這兩個理由,李續賓完全可以拒絕去救廬州。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2)

    官文最開始跟他是這麼説的,他説我也贊同你,你照計劃去安慶,放心去,胡林翼不在,我還是會照樣支援你;皇帝要是怪下來,“有過文自當之”,有什麼問題我來給你擔著。可就在這話説完沒多久,負責皖北軍務的勝保就上奏折告了李續賓一狀,説他“赴援遲緩”,就説他有意拖延,聖旨派他去援廬州,他遲遲不動身。這個呢,就需要辯爭。官文是湖廣總督,也是欽差大臣,也負責軍務,李續賓是湖北的軍隊統帥,歸官文管,至少名義上是這樣。現在安徽戰區的人,責備你手下的統帥,你就應該站出來為之辯護,而且理由很充分,就像前面説到的那麼多困難,你一一列出來。但是呢,官文害怕勝保,他不敢去辯論。作為皇帝,有時候可能就會要求勝保,人家説他不赴援有他的原因,你勝保如果還有別的情況、情報,或者什麼別的材料,你也可以拿上來。皇帝或者軍機大臣,也就是看你們這奏折互相説的道理,誰的道理更好,誰的證據更有利,一般就做一個判斷,下達這麼一個裁決。如果説這一方提出來一個東西,你那個省沒有回應,那麼北京就會默認,提出問題的人他講的道理,以及建議的措施是對的;然後就會直接把意見提煉一下,形成一道聖旨,來催促你那個不回應的省份的長官。李續賓這回就碰到官文這樣的人,官文不敢回應勝保,那麼接下來催促李續賓赴援廬州的聖旨,據説當時連著就來了十道,催得非常急。

    在這裡要插敘一下,為什麼官文那麼怕勝保?勝保這個人,不只官文怕,整個湘軍集團在那時候都有點害怕他,覺得這個人沒辦法跟他好好説話。勝保是滿洲人,也是文職出身,他是舉人,在做京官的時候,也曾經像曾國藩一樣上過一道奏折,非常嚴厲地批評清文宗。但是他那個批評呢,文章的功力不如曾國藩,太直白了一點,有點像指著鼻子罵,因為措辭不雅,叫做“乖謬”,受到了降職的處分。後來太平軍、捻軍這事情一起,他就從一個在京的文官,不斷地升遷,最後成了掌握一支大軍的欽差大臣。根據胡林翼、曾國藩對他的評價,説他的戰績,乏善可陳。他在安徽的軍隊雖然多,但是他之所以能夠立足那麼久,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跟安徽一個非常著名、勢力非常大的灰色人物苗沛霖拉近了關係。苗沛霖是團練出身,但是他一會是土匪,一會是捻軍,一會又跟太平軍有往來,一會他又接受招安,反覆無常。當時整個皖北地區,被苗沛霖攪得是亂七八糟。甚至可以這樣説,清方的官員,誰能夠拉攏到苗沛霖,誰的軍隊就能夠在那個地方待下去。因為苗沛霖不僅僅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土匪,他控制了很多山寨,很多圩堡,很多民眾,向他們收稅,等於説他是代行國家職能的人。他也通過這種方式,養著一支很大的軍隊,他跟清軍會作戰,跟其他甚至太平軍之類的,也會去作戰。這有一點“國中國”的意思,所以一般的招降,官位太低的招降,苗沛霖根本看不起。當時勝保是欽差大臣,他的官銜是侍郎,副部級。他招降苗沛霖,苗沛霖表面上同意,但是既不穿官袍,也不戴官帽,回信給勝保,還只是稱他“克齋先生”——克齋是勝保的字——就是表示平等論交,我們還不是上下級的關係。所以這個所謂招降不招降,實際上也就是説説。也就因為這一點,胡林翼説,勝保不是去“降賊”,他是“為賊所降”,他不是去招降別人,他是向別人投降。果然,最後勝保的下場,就是因為苗沛霖最後又反了,勝保因此被慈禧下令處死,叫做養虎為患。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3)

    勝保為什麼讓湘軍集團的人都覺得頭疼呢?這個人年紀很輕就是欽差,他根本瞧不起什麼團練,什麼湘軍。不要説湘軍,他連官文都瞧不起。湖北軍裏有一位大將叫多隆阿,勝保要調多隆阿去北京,按照正常的程式,應該寫一個文件給官文,説我這邊需要多隆阿這樣的軍隊,這邊有什麼事情需要他來幫忙。然後呢,最好還有一個奏折,“奏調”。勝保不是這樣,他直接用令箭調多隆阿。他的意思是,我是欽差大臣啊,我代表的是皇帝,在我這個軍事管轄範圍之內,我的戰區之內,我要調誰來作戰,誰就應該來。他就用令箭調多隆阿,在後來,他也調過別的人,要調鮑超,要調李續宜。湘軍的人一聽説要調到他那兒去,從將領到士兵,沒有一個人願意去的,曾國藩他們也不可能讓去。曾國藩自己也説過,我絕不會讓鮑超去接受勝保的“摧殘”,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這支部隊北上的。勝保瞧不起在南方作戰的這些軍隊,以及他們的領導人。官文就是這麼的害怕他,所以勝保一説,李續賓你得趕緊去救廬州,官文就不敢跟他爭。本來官文説,就連皇帝怪罪,我都要跟他爭一爭。可是勝保來這麼一個奏折,他就不敢爭。我們可以想像,要是胡林翼在這,可能就不會這樣。

    七月十四日,李續賓發兵往安慶,也差不多就在同時,廬州失陷。於是八月四日,李續賓接到聖旨,讓他改道去援助廬州。李續賓就回奏説,我正好開到太湖城下,太湖是一座小城,先把太湖攻克了,再按屆時具體情況如何,再定進止。哪知道這個奏折一上去又惹了事,接著連續下來十道聖旨,都催他剋復太湖之後,就要立即往廬州。這下就沒有辦法了。太湖和潛山兩座城離得很近,又都不是很堅固的城市,李續賓倒也沒花很大的力氣,就把這兩座城先攻下來了。攻下來之後,聖旨催他赴援,官文又不能給他撐腰,那麼他就只能去廬州。當然在這個時候,他不是單獨的一支軍隊,還有多隆阿的軍隊在協助他,但多隆阿就不願意去廬州,在接下來的行軍中,多隆阿就中途與他分兵,直接自己往安慶而去了,留下李續賓繼續往廬州前進。前面講了,勝保用令箭調多隆阿,多隆阿對勝保深惡痛絕,所以他根本不會去。李續賓何嘗不能這樣呢?其實也可以,但是,多隆阿有一個領導都興阿,可以為他撐腰;李續賓現在能依靠的官文,卻是靠不住的,真要官文出來説話、撐腰的時候,他就避開了。所以李續賓只能往廬州而去。

    粗粗一看呢,李續賓往廬州的一路上作戰還是很順利的,32天的時間,進軍四五百里,連續攻下四座城市,太湖、潛山這兩座呢小一點,接下來桐城、舒城就算重鎮了。説順利,是説戰果還可以,但畢竟是攻堅城,所以精銳死傷也比較慘重。攻下四座城市之後,到了舒城,舒城距離廬州120里,中間要經過三河,三河距舒城50里,太平軍在這個地方佈下了重兵。三河的南岸有七座營壘,北岸有兩座,同時還有一個人工建造的城池,類似于小池口一樣的佈置,也就是九壘一城。先得攻下這些工事,然後才能往廬州進軍。前面介紹了,李續賓只有8000人,每攻下一座城市,總得派一些人駐防那個城市。一個是做軍事上的準備,另外你要安民。那麼太湖、潛山駐的人可以少一點,但桐城是一座大城,而且對於後來往廬州進軍,它可以作為整個軍隊的臨時大本營。所以在桐城,李續賓留下了3000人,讓趙克彰率領。8000人的軍隊,一下分去3000人,剩下5000人。而前面是堅固的城池,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太平軍,這5000人肯定是不夠的。李續賓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給官文寫信,讓他將在湖北的蕭慶衍一軍速速派來。他的計劃是這樣的,趙克彰是他的一個很得力的副手,讓他帶3000人駐紮桐城,還有一個得力的助手叫李續燾,李續燾的部隊也有兩三千人,讓他跟著自己到三河,然後蕭慶衍從湖北趕到桐城接防,趙克彰率領那3000人到前線;在經過一段攻戰之後,李續燾再帶著一些傷兵回桐城,然後蕭慶衍將自己從湖北帶來的,已經在桐城休息了一陣之後的軍隊,再帶到前線來,又可以換下趙克彰,就可以輪流換。那這樣的話,士兵得到了休息,又不斷地有生力軍可以補充,同時他總是保持有3000多人的一支軍隊在自己的後方,戰事需要的話,隨時可以調出來,這就是李續賓的計劃。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4)

    這個計劃呢,是環環相扣,但是這輪換的三個人趙、李、蕭,得都出現在桐城,出現在戰地,才有可能實現。他給官文寫信,請他速派蕭慶衍軍過來。官文呢,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拿到這封信,説李九這不是開玩笑嗎?——李續賓字如九,當時官文也好,還有其他的很多士兵,都誤會了,以為九是代表他在家中的排行。所以官文就稱他為李九,平時見面就稱九兄啊之類,士兵就稱他九大人,這是一個誤會。——他這麼一路上,一個月的時間,就攻下四座城,所向無敵,還缺我湖北這點軍隊啊。當然他有個小算盤,他認為李續賓去了之後,湖北顯得不那麼安全,萬一太平軍來攻擊湖北怎麼辦?他覺得身邊留一些軍隊比較好,所以就沒有派蕭慶衍過去。那這樣一來,李續賓原來計劃的輪換制就實現不了,他就只能留3000人在桐城,自己帶5000人去三河,這就等於是主動犯了兵家大忌。我們讀咸豐期間,特別是咸豐六年七年開始,曾國藩、胡林翼他們的奏稿,尤其是書信,信中討論軍事問題,講得最多的就是“主客”之勢。曾國藩強調,我軍一定要為主,儘量不要做客。什麼叫主客呢?主客是對交戰雙方的一種描述,譬如守城的,佈防完整地守護這個城池的,這支軍隊就為主,前來攻城的就是客。野戰的時候,兩支軍隊先到戰地的為主,後到的為客。在同一個戰場紮營的,背山面水居於高處,佔據有利地形,那他就是主,與他為敵的,在這個戰場找不到這麼好的地方紮營,他就是客。主對於客是有優勢的,要不就是有地理形勢上的優勢,要不就有時間上的優勢。譬如他先到戰地,就可以好整以暇,從容應敵,先立營、先佈置伏兵、先做飯,後來的倉促趕到,有的時候陣腳還未穩,就受到攻擊。所以,曾、胡都強調,也告誡手下的將領,要做主不要做客。碰到一個局或者一個形勢,如果你這支軍隊進去,肯定成為客的話,那麼這個戰場我先不進去,我先在別的地方做一些調整,我寧願不進去,也不去做客,因為做客的失敗幾率太大了。那麼我們看李續賓,他數百里驅馳往廬州,這已經就是做客了。當然太平軍佔領廬州也不久,佈防肯定不如九江、安慶那麼牢固,所以還情有可原,去衝擊它一下。但是像三河,三河的地理形勢,決定了李續賓一到這個地方,就只有做客的份了。三河的地理狀況,首先跟它得名有關,是由兩條河——界河和馬槽河,匯成一條南河流入巢湖。這三條河是東西向,往北就是廬州,你要越過這條河,前面整個地區地勢平坦,無險可據。我們講立營最好是背山面水,然後還要稍微處於一個比較高的地勢,為什麼呢?先不説去攻擊別人,至少別人來攻你就有難度。但是在三河,這個地勢平坦的地方無險可據,這也是為什麼太平軍在河的北岸,除了營壘之外,還要建一座人工城市的原因,因為他可以居高臨下,這就是有一個後天的軍事上、地理上的優勢。地勢平坦之外,三河圩堤縱橫。圩是什麼東西呢?就是江淮地區地勢低窪的地方,要建一些防水的堤壩。它那個地平面比別的地方低,你不建圩,有時發水災,水就會灌進來。這種東西多了之後,就不適合作戰。障礙物太多,特別不適合訓練有素的軍隊作戰。那麼從時間上看,太平軍先在這駐足,是主,李續賓後到為客。太平軍先有營壘,還建了城,那太平軍又為主,李續賓後到為客。從地勢上,太平軍建一座城就已經有居高臨下之勢,為主,李續賓來了之後要“仰攻”,你又為客。人數上,雖然有一個援軍3000人在桐城,但是太平軍的援軍,陳玉成、李秀成,源源不斷趕到這個戰地,你的後援、後路,也快被人家給遮住了,這個主客之分,李續賓又佔了下風。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5)

    九月二十九日,5000多人從舒城行軍到了三河。到三河第一件事,就是趕緊紮營,第二天把營總算紮好了,在這種地方絕對要紮營,而且要扎得非常的堅固才行。教科書上規定的一切紮營的方法、程式都得用上,營外要有壕溝、墻子、梅花樁之類。但是你弄好了這個,也避免不了被包圍的命運。到了三河,太平軍南岸的軍隊,就放棄了南岸,四座營壘的太平軍,急忙就渡河逃到了北邊。拿了四個現成的營壘,李續賓很高興,自己的營也建好之後,立即就在南岸,向其他三個營壘,發動了進攻,很快就將南岸的太平軍營壘全部打破。十月二日,李續賓就屯兵北岸,專心來打太平軍自建的那座城。這裡有一點不好,就是步步為營,軍隊過了北岸,你得提防人家抄你的後路,南岸的那些營壘,你就得屯一些兵。他讓李續燾在南岸屯兵,作為他的後續,防後路。十月三日,太平軍第一批精銳援軍部隊,陳玉成的7000多人,到了三河助戰,同時李秀成率領的更多的軍隊,也即將趕到三河。我們要知道,陳玉成、李秀成這兩個人,在太平天國後期,幾乎都是軍事天才一樣的年輕將領。剛得到的廬州,他們很重視,因為被湘軍拿下了九江,他們再想去長江南岸活動,就不太現實,所以在北岸,他們一定要鞏固廬州這個成果。同時湘軍來進攻廬州的將領李續賓,現在已經是名滿天下,所以這次到三河來跟李續賓決戰,太平軍派出最精銳的部隊,數量也極大,這個數量到底有多大?李續賓這邊不滿6000人,這幾乎是定論,但是太平軍那邊,總共加起來有多少人,一直有爭議,綜合很多人的意見,大致説,太平軍的人數應該在10萬到30萬之間。不管是10萬甚至10萬不到,還或者是20萬、30萬,總之人數比湘軍多得多,這是肯定的。

    繼續説戰場上,湘軍連攻了兩天,沒有攻下,那這時候,太平軍的援軍幾乎就已經到齊了。李續賓這邊也有諜報,知道形勢對自己是很不利,現在每過一分鐘,就離被包圍的命運更近一步。在數千人對數萬、十萬、十數萬人的情況下,如果被包圍,你能固守的只是營盤而已,你並沒有一座堅固的工事,被包圍會十分危險。這時候呢,李續賓的幕府中就有人建議,現在我們還是退回舒城或者桐城,這樣硬碰硬,在三河跟太平軍決戰,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李續賓就説,“賊能戰,我亦能戰”,他能打,我也能打。這話呢,聽上去是很勇敢,很有志氣,可是怎麼聽怎麼不像李續賓這樣深諳戰法的人該説的話。這話記載在他的年譜裏,人家記錄的,具體他當時是怎樣一個心態,是不是真這樣講的,不知道。但是他飛書要求駐守在桐城的趙克彰那3000人趕緊來三河援助,趙克彰沒有接受命令,待在桐城不動,這絕對是三河之戰的一個大問題。因為如果那3000人來了,整個軍隊又恢復到出征初期的8000人規模,如果把營紮好,把防禦工事都布好的話,不説堅持太久,以李續賓這支軍隊的戰鬥力以及經驗,堅持十幾天甚至一個月,是很有可能的。因為這是有例可查的,後來曾國荃也是一萬多人的軍隊,在南京城下駐紮,李秀成、李世賢帶著號稱20萬人的軍隊圍攻,連續猛攻40多天。那會雙方的槍炮比咸豐八年(1858)的要先進,差點被攻破,但曾國荃還是堅持過去了。在李續賓三河戰役時期,冷兵器使用比例更大的時候,如果趙克彰率桐城的人過來一同堅守,或許能支撐一段時間,而桐城的兵一動,就給了湖北一個更猛烈的信號,官文你不要開玩笑了,趕緊要蕭慶衍,甚至一些別的軍隊,過來赴援。但是趙克彰不動,抗令不來赴援,這很令人奇怪。趙克彰是李續賓的愛將,主帥在危難之中,你怎麼能不去赴援呢?後來趙克彰受到審訊,但很可惜我們找不到當時的詢問筆錄,不能了解他是在什麼樣的心態下拒絕這道命令。只有胡林翼在三河戰役之後,寫給別人的一封信裏,披露了一個情節。他説湘軍,特別是趙克彰這一支,在攻破桐城之後,士兵忙於搶劫,忙於把東西換成錢,忙於把錢寄回去,忙於自己享樂,士氣受到了很大的影響。留在桐城的將士,根本沒感受到在三河的將士所感受的那些情感,他們沉浸在喜悅之中。所以胡林翼總結,説趙克彰的抗令,不僅僅是趙克彰本人的問題,可能是那3000人不想去,覺得累了,得多休息兩天再去,可能有這個原因。反正不管什麼原因,這3000人沒有來,然後隔了一天,李續賓就被全部包圍了。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6)

    太平軍的戰法,有一種叫做“包營為營”,很讓湘軍的特務部門感到驚訝。所謂特務部門,就是湘軍派去的採訪所、間諜,綜合各方面的消息,然後寫成報告,遞交給曾國藩、胡林翼,叫“賊情匯纂”,上面就介紹了“包營為營”。他説太平軍的戰法有意思,清軍與賊軍相遇,一般呢,先是你立一些營,我立一些營,雙方對壘嘛;但是只要太平軍那邊有援軍過來,他就不這樣了,他就不斷地以你的營盤為圓心,飛快地建好很多座營壘,但是並不完全給你包住,他會留一條道,讓你感覺可以從這條道出去;同時太平軍會設兩支或兩支以上的伏兵,你要通過這條路,兩邊的營壘會對你進行劫殺,你好不容易衝過層層劫殺,衝出重圍,那兩支或者兩支以上的精銳伏兵,就在等著你。這種包營為營,並不是説把你圍住,就一定要去攻擊你,他是要讓你跑,讓你主動來求戰。因為這種營壘的話,一般來講不會堅守太久,它不像城池,裏面的補給畢竟有限。那麼就在八日這一天,陳玉成、李秀成的部隊全部到齊,用包營為營圍住了李續賓的軍隊,裏外30層,連營50里,可以想像一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盛況。湘軍、太平軍最近的營壘之間,只有幾裏地,雙方在土墻之後都可以望見,謦欬相聞。

    十月九日,李續賓下令夜裏突圍。那我們就要回頭想“賊能戰,我亦能戰”那句話了,為什麼不在沒有被包圍的時候,撤回舒城或者桐城呢?那個時候你能與太平軍作戰,那叫作戰是沒錯,但是現在你被包圍住了,你突圍,這就不是作戰了,這明顯就跟“我亦能戰”這四個字有衝突。也許是李續賓判斷失誤,沒料到太平軍會來那麼多人,這的確有可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李秀成在自述裏面講,他當年參與這一戰,跟陳玉成兩個人,也沒有約得太準,只是説在三河那碰頭,跟湘軍做一決戰,但是他強調的是,行軍的速度一定要快。這一點可能是導致李續賓判斷失誤的一個原因,沒想到太平軍的援軍來得這麼快,這麼多。我們看他有幾天的時間:他三日過河,八日就全部被圍住,而他五日還在攻城呢,那個時候援軍還沒有來呢,不到三日就被圍成這樣了;次日,九日,他就號令全軍突圍,可能他也有些慌了。但是很不湊巧,九日夜裏一直到十日的黎明,三河地區涌起了大霧,湘軍這邊的回憶錄,太平軍李秀成那邊的回憶錄,講起那一夜的大霧,除了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之外,還有些細節,有一些搞笑的成分。湘軍在士兵作戰的素質上,當然高於太平軍,所以有霧或者在夜裏,湘軍就會要求以口號列陣,什麼叫以口號列陣?就是對密碼,發現對方,覺得人影幢幢,這邊就會問一聲什麼密碼,那邊回答對了,就相安無事,如果沒有回答對,那麼就立即進行廝殺,每一夜的密碼都不一樣,甚至有的時候上半夜下半夜,乃至臨時也會發生變動。問密碼的要大聲,回答密碼的要細聲,因為你回答的時候聲音大了,可能間諜也聽過去了,這叫以口號列陣。因為有這麼一個訓練,湘軍就算在夜裏,在霧裏,他也容易辨別敵我。所以有時候,湘軍士兵出去作了大半天戰,然後回來要吃飯了,誤入太平軍的營壘;如果回到湘軍營壘,一進去之後,肯定有人會問一個密碼,他到這邊發現沒問,或者問的密碼不是那麼回事,他就知道走錯了,走錯了沒有辦法,只好先在裏面大砍大殺,這是湘軍。也有這些太平軍,在那衝來衝去,衝到了湘軍營裏。或者兩支軍隊,小部隊,就並排這樣走,相隔幾步,甚至人靠著人,都不知道是跟敵軍走在一起。據説一兩尺、兩三尺開外,還是白天,看不清人的面目,只聽到馬蹄的聲音和槍炮聲,有追擊敵軍的,追著追著,敵軍可能往邊上一躲,或者一閃,追了很遠追空了的。然後敵軍繼續走,追兵發現不對,回頭再來,雙方又碰上。反正在大霧之中,陰差陽錯的事情太多了。十月九日,湘軍就在大霧之中左衝右突,從黎明衝到黃昏,都沒衝出包圍圈。原因也很簡單,一個是霧太大,不辨方向,二是太平軍的人太多,這個重圍很難衝破,衝到黃昏回到中軍帳,大家又在開會討論到底該怎麼辦。大家建議,不要再以這個成建制部隊的戰法往外衝了,可以採取一點化裝啊,喬裝啊,偷偷摸摸的方式,至少先把主帥弄出去。他們用的詞叫“天下不可一日無公”,確實也是對的,李續賓在當時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軍事主帥。可是李續賓不接受,他説“吾義當死”,我要是沒把這個事情做成功,我肯定要去死,你們呢,倒是可以用各種便宜方式,能怎麼逃就怎麼逃。因為這會作為一個整體軍隊再去衝,目標太大,很難,要是分散了,扮作難民啊,扮作別的各種各樣的形式,你就會好跑一點。李續賓説你們可以,我不行,到最後他身邊只剩下600多人——當然不是説其他4000多人,這會都已經陣亡。沒有,只是被隔斷了——600多人齊聲説,那我們也跟著你一塊算了,我們也不會跑。李續賓講了一句,那好,我們努力殺賊,不要白死了,殺一個平一個,殺兩個賺一個,就是這麼個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要死得像一個軍人,你要賺一點,你要多殺幾個敵人。但是這些對話都是伏筆,這個伏筆是為什麼而伏呢?我們先講完這個具體的故事。

第四部 智勇雙全李續賓 三、三河之戰:名將之死(7)

    這時候,太平軍覺得,你們衝突了一天,這會應該也累了,那好,我對你們的營壘實行炮轟。這一轟,幸虧帳篷之類的東西,因為露水,弄濕了,所以沒有引起火災,但是也把這營裏面的,不管是生産材料,還是生活物資,都炸得乾乾淨淨。這時候營壘就待不住了,幾百人你不能不衝了,李續賓決定大家往外衝,在衝之前,有一個事情他不知道,在南岸駐守的李續燾,聽説北岸來了那麼多太平軍,當晚就跑回桐城了。所以在這次三河之役,一個趙克彰抗令不來援救,一個李續燾沒有奉命就逃離陣地,這兩個在將來都受到軍事審判。李續賓決定衝了,先寫了一封遺書,請他一個幕友帶著,説帶著這個東西,你待會就不要跟著我們衝鋒了,你趕緊換件衣服,我們衝的時候,你趕緊找個路回去。可是幕友在路上曾經落水,這封遺書就掉了,不見了。然後李續賓又把皇帝給他的一些朱批奏折拿出來,對著北方磕頭,磕完頭把奏折燒掉。這一個是保密,第二個,非常重要,皇帝的親筆,很尊貴,不能讓它落入太平軍手裏。他其實知道很難衝出去,所以把這些事情都做完,然後所謂仗劍怒馬,率領600多人,只往敵人最多的地方衝去。為什麼要往敵人最多的地方衝去呢?是不是這樣就死得快點,其實不是,這是戰法。太平軍圍湘軍用這種包營的戰法,士兵都出來列陣,要作戰,要攻營,你去衝擊他人少的,看似薄弱的環節,其實反而不利。因為,你去衝擊他那個人少的地方,因為是騎馬衝,以騎兵開頭,他人少,第一,他好躲閃,第二呢,他揮動武器,不管是射擊,還是用長矛刀,他都更方便。但是人多的地方,你這麼衝過去,衝擊力夠大的話,他就會亂,他就會反奔,會跑。人一多,一跑起來,就容易帶動別的地方的太平軍,不知道這裡怎麼回事,怎麼就都跑了。那麼很多人是這樣的,看到友軍怎麼突然往回跑,那麼肯定前面有特別可怕的事情,自己也會跑,那麼這樣一傳染下去,有可能整個軍隊就會都亂掉,至少在短時間內都會亂跑,那麼這時你就很有可能突破他的包圍。這就是為什麼李續賓的600人,要往人數最多的地方衝。但是,這畢竟是陳玉成、李秀成的軍隊,他們的軍隊沒那麼容易被突破。戰到十月十日晚上10點左右,李續賓戰死,享年41歲。跟隨他的600多人全部戰死,剩下的士兵在將領的率領下,在殘存的舊壘上,堅守了兩晝夜,最後也是全部戰死。還有一批幾百人左右,這個統計不是很準,被俘虜,在押解途中反抗,然後又被全部殺害。也就是説接近6000人的這一支部隊,幾乎無一生還。而且呢,很多都是主動求戰,不戰死不已,除了那些送信的帶遺書的,這些有他自己使命的,包括掩埋李續賓屍體,在掩埋地方做記號的這些人,他們要跑出來。

    這就是三河之役,發生在咸豐八年十月十日夜裏。不久舒城、桐城、潛山、太湖,都被太平軍奪回去。湖北告警,胡林翼聽到這個消息,立即從益陽回到湖北主持戰事。那兩位臨戰退縮的將領,趙克彰、李續燾,他們都是湘鄉人,都是李續賓的同鄉,甚至是鄰居,或者同族兄弟,當時胡林翼準備是要軍法從事,也就是要給他們定一個死罪。但是李續賓的父親,寫了一封信給湖北督府,説這兩個人當然是不足取,但是他們都有老母,父母都是高年,就住在我的隔壁,要是聽到他們兒子被斬首了,那估計他們家的老頭老太也活不下去,我覺得我的兒子已經這樣了,沒必要再為了這些已經發生的事情,再去讓別人家又受到這種打擊,所以是不是,我來做一個擔保,你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要再這樣,你拿我是問,但是這一次,你不要定他們死罪。雖然這種死罪不是他能夠挽回的,但是胡林翼還是把這個意思,向北京做了一個彙報。清文宗是非常喜歡,甚至有一點崇拜李續賓的,現在李續賓戰死,李續賓的父親既然有這麼寬廣的胸懷,提出這麼一個要求,他也答應了,最後趙克彰、李續燾沒有定死罪。

    還有一個要補充的。也就是前面説有伏筆,什麼伏筆呢?就是,李續賓到底怎麼死的?他是戰死的嗎?李秀成説他是自縊而死,但是在清方奏旨裏面,都是説他戰死。而過幾年,曾國藩與人通信,卻直接講了李續賓是自殺身亡。其實,當時去收殮他的屍體,就能看出這一點。

    他的弟弟李續宜,到三河去收屍,他按照傳統做法,把屍體裝在靈柩裏面,運回湘鄉去安葬。那麼,運回去之後,父母兄弟應該開棺看一看,舉行遺體告別儀式,親族、朋友、鄉人,也應該瞻仰。但是,李續宜在回家之前,甚至還沒離開安徽,就把棺材釘死了。然後,他給父親寫信,説,已經徹底檢查過了,這肯定是我哥的屍體,沒問題,但是,從安徽回湖南,路程不近,用時不短,我怕不處理的話,屍體可能會腐爛,所以,就密封了。

    這樣説,固然也説得通。但是,這樣密封回到湘鄉,沒有一個人看到過,那麼,我們可不可以懷疑棺材裏面的屍體不是李續賓呢?

    此外,如果是自縊而死,那麼,與被槍炮刀劍致死,創傷的痕跡是絕對不一樣的。李秀成説得那麼肯定,説李續賓是自縊而死,也是可信度很高的話。他是當天在戰場的敵軍主帥,他是肯定看過李續賓屍體的。從這一點來説,他的話應該更有説服力。

    綜合這些材料,我們可以認為,李續賓自殺而死的可能性更大。若是這樣,那麼,前面介紹的一些細節,可能就不那麼準確了。但是,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關於三河之戰,只有這些材料,沒有別的材料,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敘述。不過,李續賓作為一位名將,作為一位很有特點,甚至可以説很感人的名將,不論他是戰死還是自殺,其實都無損於他的光輝。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1)

    我們在講安慶的戰事之前,先得介紹一下,陳玉成在湖北、安徽這一帶,跟湖北的兩位將領多隆阿與鮑超碰上了,有一些精彩的戰事。同時,也講一講多隆阿與鮑超兩人之間爭奪指揮權的事情,更要講一講胡林翼與曾國藩,因為各自支援多、鮑中間的一方,而産生矛盾的事情。這些事情為什麼要講一講呢,因為在未來的戰事中,多、鮑兩個人的動向,深刻地影響了湘軍對太平軍行動的反應。而這兩個人的動向,特別是鮑超的動向,這兩個人的歸宿,特別是鮑超的歸宿,又深刻影響了太平軍在長江南岸的長征的效果。

    我們先看一看多、鮑在鄂皖邊境如何與陳玉成對抗。

    1多隆阿新貴

    在湖北的軍隊裏面,情況又發生了新的變化。這個變化,用《湘軍志》的話講,叫“多隆阿新貴重,諸將不樂出其下”。多隆阿因為湖北肅清之功,被升為副都統,他原來的上級都興阿,現在回家養病,然後北京又下一道聖旨,説湖北全軍由多隆阿來統領。這下問題就來了。多隆阿、鮑超、李續宜、唐訓方,以及其他幾位將領,平時都是由都興阿來領導。都興阿這個人,性格比較隨和,表面上他是大家的領導,但實際上,他比較吸納各人的意見,更多的時候把領導權就直接交給胡林翼,胡林翼寫信發令去指揮就可以了。所以雖然這幾位名將都是他的下屬,但跟他之間,沒有太多的衝突。現在都興阿去養病了,多隆阿要當統領,那大家就不服了。以前都是同事,平級,現在你一個人上去了,要指揮我們。這在一般的組織裏面,都是一種比較尷尬,令人難以接受的情景。何況這是在軍隊。

    所以這個命令一下,李續宜立即提出,一是要回家養傷,二是家中雙親年老,要回去看望。你想,這會兒李續宜他哥剛死在三河,按道理要忙著復仇才對,可就聽到多隆阿被提拔了,很不爽,回湘鄉養病去了,胡林翼怎麼勸也勸不回。還有一位,本來也可以成為湖北軍隊中的一支強大力量的,曾國荃,他打完吉安,也順道到湖北,探望一下胡林翼,然後再準備回家;胡林翼見到他就想留他在湖北,曾國荃一聽最近這個新情況,多隆阿當了統領,那他也趕緊走掉,堅決不願意留在湖北。儘管沒多久,在多隆阿的問題解決之後,曾國荃又回來攻打安慶了,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願意蹚這趟渾水。鮑超,就更加地難受,他難受不僅僅是因為人家升了官自己沒有升,而是他跟多隆阿之間早有矛盾,不僅僅是官位,從軍事戰鬥上,從個人作戰勇氣上,他對多隆阿都不滿意;因此他也萌生了退意。其他唐訓方、金國琛等一批將領,雖然説他們並沒有覺得自己可以跟多隆阿平起平坐,但是他們也不喜歡這個人做自己的領導,所以也是議論紛紛。

    多隆阿也不是聾子,這些話全部都傳到他耳朵裏面了。他覺得這個統領很難做啊,所以也稱病不出,不上任。這一來就急壞了胡林翼,就因為一個任命,搞得這些將領一點都不和睦,團結的氣氛被破壞了。胡林翼一籌莫展。

    多隆阿和鮑超,到底有什麼樣的恩怨,導致這個命令出來之後,像鮑超這樣的人,幾乎天生就是為戰爭而生的人,怎麼也不願意在軍隊待下去?

    多隆阿,字禮堂,他是蒙古人,從小家中貧困,18歲考取了“馬甲”。什麼叫馬甲呢?就是清代制度規定,八旗壯丁(滿洲八旗、蒙古八旗、漢軍八旗,凡這三種都算八旗壯丁)年過16歲的,就可以去考試,只要通過了騎馬步戰射箭這些科目,就可以選拔為步甲或者馬甲。“甲”就是披甲為兵的意思,步甲就是步兵,馬甲就是騎兵。多隆阿18歲做了騎兵,然後正好僧格林沁去關外挑選馬隊,他就應募,加入了僧格林沁的部隊,到中原作戰。到咸豐五年(1855),又調入都興阿的麾下,屢建奇功。咸豐七年(1857)七月,因為湖北全境肅清,也就是説湖北境內沒有叛亂的軍隊了,以這麼個理由,他被提拔為副都統。這是多隆阿的簡歷。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2)

    鮑超,字春霆,四川人。他的字是胡林翼給取的,春霆,就是春雷,希望他像春雷一樣有力量,能夠爆發。他的軍隊叫“霆軍”,取“如雷如霆”的意思。當他幼年,家境也很貧困,17歲那年進入綠營當兵。但是在四川,在綠營裏混吶,也很慘,工資很低,又沒有什麼別的收入,幾乎難以生存。所以當道光末年,湖南這邊要鎮壓李元發起義,當時從四川調了些綠營的軍隊,鮑超就自告奮勇跟著軍隊到了湖南。哪知道一到湖南,叛亂就被平息了,那他就沒事可幹啊,回去呢,他不願意。別的士兵都回去了,他不回去,留在湖南。他當時認識了長沙綠營裏面的一個人,叫雷脫皮,估計是這個人的外號。雷脫皮跟他關係好,挺哥們義氣的,他説你這失業了也不是辦法,我給你介紹一個工作吧。什麼工作呢,每天去湘江挑水,賣給軍隊。因為雷脫皮跟軍隊裏面管後勤的人關係可以,每天去挑上那麼多趟,能給一錢銀子,那這一算,一個月有三兩。他在四川做撫標兵還沒有這麼多收入,所以鮑超很高興,就在湘江邊給軍隊挑水。可是,隨著太平軍從廣西一直打到湖南,軍隊裏面這些正常秩序就被打破了,鮑超的挑水生意做不下去了。但是生意做不下去,有戰事了,鮑超也不擔心,他就投入了湘軍。

    鮑超在湘軍裏面,一開始就是基層士兵,先入了水師,他的直接上級是黃翼升,大統領是楊載福,將來都是名帥。到咸豐六年(1856),他在長江邊上救了胡林翼一命,這個時候他又離開水師,進入陸軍,並且胡林翼讓他去湖南招募一支3000人的軍隊,組成霆軍。也就是説,他由基層士官,一躍而成為一軍之帥。

    接下來就是作戰了,雖然鮑超以前沒有做過將領,沒有率領過這麼多人打仗,但是自霆軍成立以來,他就沒有嘗過敗績。而且——可以把未來的事情也講一講——不管是與太平軍,還是與捻軍作戰,霆軍從來沒有打過敗仗;湘軍裏面所有的部隊,除了霆軍,都沒有這種戰績。這是最難得的一個。

    多、鮑兩人的簡歷,咱們就介紹到這。我們比較一下,發現這兩個人,有很相似的地方:都是出身貧困家庭,然後很早就加入了軍隊,都從基層士兵做起,一直做到將軍、統帥。不太一樣的地方,就是兩人的年紀不一樣,到這一年(1857),多隆阿42歲,鮑超31歲。如果説選軍隊的統帥,根據“四十曰強而仕”這句古話,那麼就要選多隆阿,因為他年紀大一點嘛。一般來講,年紀大一點,就會穩重一點,週到一點,顧全大局一點。胡林翼或者也有這樣的考慮。但是選軍隊的統帥,作戰能力、對戰局的判斷、現場靈機應變,這才最應該拿來考核,是最重要的項目。鮑超就是在這些方面,對多隆阿不服氣。所以他儘管比人家年輕10歲,官階也沒有多隆阿高,他這會還只是總兵,人家是副都統,資歷也比多隆阿差,但他還是不服氣。

    鮑超的不服氣是有底氣的,他的底氣,就是前不久剛結束的億生寺之戰。

    2鮑超:一戰成名億生寺

    咸豐七年(1857)六月,陳玉成率5萬大兵來衝擊湖北的黃梅。黃梅這個地方很重要,從安徽進入湖北,這個地方是一道關卡。如果把黃梅破了,那往西邊,黃州、武昌,指日可待。所以當陳玉成大敵來侵的時候,湖北這邊由都興阿率領多隆阿與鮑超去抵抗,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援營部隊。但是,當時湘軍的精銳不在湖北,都由李續賓領著在江西攻打九江。都興阿這一支軍隊,用來抵抗陳玉成,一個是精銳不夠,第二個人數也偏少,加起來不過4000人左右,其中有3000是霆軍,都是陸軍,步兵,另外就是多隆阿的騎兵。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3)

    都興阿在經歷了初期幾個小戰役接觸之後,發現這陳玉成太厲害了,連折幾員大將,幾支小的部隊都是成建制地被陳玉成給剿滅了。當時他們都駐紮在黃梅的億生寺附近,都興阿就説,我們要撤退到長江邊上去保護水師,同時也可以扼要駐防。——他不説自己是撤退,他説我們換一種打法,去跟水師在一塊,可實際上這就是撤退:把黃梅那條大道讓出來,你躲在長江邊上,陳玉成到長江邊上找你幹嘛呀,人家的目標是要打到武昌去;再説,湘軍的水師這會正在全力支援李續賓攻打九江,他也沒工夫跟你去抵抗陳玉成。

    將領們開會討論,有幾個營官同意撤退,只有鮑超不同意。鮑超説,這哪能退呢,我們怎麼也得把這個重要的關卡給守住啊,這退了之後,局勢就不堪設想。

    鮑超説我不退,公開違抗統帥的命令。這裡顯示了鮑超的血性,可是也能看出來,都興阿這人,雖然是一個平庸的統帥,但是他並不是剛愎自用。要換成一別的人,將領敢違令,那我雖然説不會斬了你,但是我至少可以剝奪你的兵權,或者告你的狀。都興阿沒有,都興阿就是説,你要作戰,那你留在這,我還是先把一些輜重軍糧啊,轉移到江邊,做你的後援。多隆阿當時就比較猶豫,一開始他也是想撤退,聽從主帥的號令,可聽鮑超這麼一説,他又有些猶豫,將領之間最怕的就是被人説你膽子小,懦弱。儘管這是主帥的命令,説撤退,可是鮑超跳出來説他不撤退,那麼多隆阿就要考慮考慮了,是走還是留。

    鮑超看出他的猶豫,就講了這麼一句話,説馬隊只有幾百人,作戰呢,“不敷應用”。那麼你別去作戰,你就殿後,看我霆字營的人,有誰作戰的時候敢往後跑,你就在後面執行軍法。也就是説,你來彈壓戰場的秩序,作戰你不用參加,在馬上看我怎麼打仗就行了。這種話,反正聽上去,不是滋味。説他不尊重多將軍,他也挺尊重你;但是説他尊敬你吧,你又感覺這話裏面,好像就是有調戲自己的意思。幾百人騎兵“不敷應用”,這不能這樣講,這騎兵幾百人,去衝擊步卒的話,威力是非常大的。鮑超這樣講多隆阿,説你這騎兵只有幾百人,不好作戰,那你留在後面,看我打。多隆阿心裏也有點難受,可是難受歸難受,畢竟他們接下來的項目是要攻壘,確實多隆阿也幫不上忙,他就只有在邊上看的份。

    當時陳玉成也親臨前線,在戰場邊的黃臘山上,做了指揮部,先期將鮑超的營團團圍住,就是前面介紹過的包營圍營之法。然後,在包營圍營的營之中,設了五座高壘,也就是五座碉堡,要用這個東西控制你出逃。因為他知道湘軍的衝擊力也比較強,光靠一般的圍法,圍住他們的營,一不小心還能被他們衝出來;但是有五座高壘的話,居高臨下,進行打擊,那麼壓制效果會更好。鮑超要突圍,要對陳玉成施以迎頭痛擊,要硬碰硬,就得把這五座高壘拿下。高壘,石碉,是當時常用的一道工事,有兩到三層,幾丈高。裏面也能屯下二三百人,墻上有炮眼,有槍眼,從頂上可以往下滾木頭石頭火筒。所以要拿下這高壘,比較難。

    鮑超從軍隊裏挑出精銳,分為五隊,手下的營官哨官比較得力的,每人領一隊,自己也領一隊。指著最高的那一座,説,這個由我來攻,其他四座你們隨便挑,每個隊挑一座。就這樣,出去分頭攻壘。這是霆軍作戰的風格。鮑超的軍隊,沒有太多規矩,最重要的有一條,就是每逢作戰,營官、哨官、什長,從基層頭目到高級將領,你都要奮勇爭先。當然他的意思並不是説,一營作戰,營官要衝到最前面,那是拍戰爭片,才這樣突出英雄主義。霆軍作戰,派出去的軍隊都往戰場上去,鮑超就站在一個方便觀察的地形,拿出望遠鏡,觀察局勢;那些營官,都站在他邊上,幹什麼呢?鮑超就看,凡是在作戰中不勇猛,畏縮,甚至逃跑的,鮑超就告訴邊上的,説你營裏有誰跑了,營官就要趕緊進入戰地,或者是親手,或者是通過什長或者哨官,當場就要對逃兵軍法從事。霆軍作戰,每次都是這樣,養成習慣了。所以霆軍的士兵沒有什麼後退的,後退肯定就是死了,往前走還不一定死呢。士兵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價值觀。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4)

    但是這一次,情況危急,再拿著望遠鏡看來不及了,你要衝擊人家的高壘。所以鮑超分為五隊,自領一隊往前衝。衝出去之後,確實難以攻下,其他四隊“十蕩十決”,不能得手,就僵持住了。

    僵持就意味著霆軍的傷亡越來越大。傷亡大到什麼程度,其實大家可以想像,像《上甘嶺》那種電影,就一個碉堡在那,很多人去攻碉堡,但是根本近不了身。或者近前呢,也是被撂倒。當然那一會太平軍的火力,不像那麼猛,但也是能夠讓來犯之敵死傷慘重。《上甘嶺》裏面出現了黃繼光,所以攻碉堡的問題可以解決,霆軍有沒有黃繼光呢?當然霆軍的黃繼光不是要光堵槍眼,還得攻進去,要拿下碉堡才行。有一位,這人叫余大勝,當時他是在鮑超這一隊,鮑超這隊攻了幾次也不行。鮑超説這怎麼辦呢,自己還受傷了,很生氣,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全隊往前衝,也就是那種自殺式打法。余大勝攔住他,因為余大勝有一門特長,跑步攀緣比別的士兵要厲害,他説讓我先試一試。他用的什麼辦法呢?那個時候的槍炮火力不像後來那麼密集,所以人要衝到碉堡墻下,還是有可能的。只是那會的炮眼槍眼比較高,甚至要超過兩人立起來那麼高,所以他要帶兩個兄弟,一塊跑到壘下,“梯肩而入”,就是踩著別人的肩膀,從炮眼裏鑽進去;鑽進去之後,要非常利索的,手刃開炮的太平軍戰士;再然後,趕緊要登頂,從上面扔下繩索,幫助其他士兵上去;把繩索安排好以後,還要負責與趕過來的太平軍戰士近身肉搏。這就是余大勝要完成的整個規定動作。他還不負眾望,以這樣的方式進入了敵壘,並且扔下了繩索,霆軍士兵上去多了之後,可以直接開大門,然後連鮑超也進去了。

    進去之後,這下,石碉裏面的太平軍肯定就投降了。鮑超這會做的第一件事,趕緊沿著壘墻,樹立了十幾面軍旗。這軍旗的意思,第一就是告訴其他四隊,我又奪了錦標,大家五隊來比賽,我先成功了;第二,用來摧毀太平軍的鬥志,看,你們最高的壘都被我們奪下來了,再頑抗下去,沒有好結果。一個是增加己方的士氣,一個是消滅敵人的鬥志。可以想像,在那天昏地暗之中,一個高壘上,突然樹立起十幾面軍旗,而這軍旗,白色的底子,上面除了三個黑丸,別無他物。在這種場景下看到這旗幟,應該有一種肅殺的感覺,很壓抑的感覺。對於其他四隊來説,愧憤交並,羞愧的是連主帥都上去了,我們這還沒攻下,然後羞愧轉為對太平軍守軍的憤怒。而太平軍的軍心,也確實動搖了。所以也沒有用太長的時間,其他幾壘也都先後被攻下。

    那麼失去了幾座堅固的營壘,太平軍就亂了。因為我們已經強調過,太平軍如果有5萬大軍的話,裏面真正能作戰的不會超過4000人,其他的以烏合之眾為多。這樣的隊伍構成,排陣、行軍,還行,但是到具體作戰、近身肉搏,就容易亂陣腳。所以當這幾壘被佔領之後,太平軍一方,小奔引發大奔,一潰激成全潰,全都往後方跑。陳玉成在指揮部親眼看到這一幕,很失望。據後來的諜報,説陳玉成在戰後開檢討會,就説了一句,説湖北軍中現在出了一個鮑超,以前還不知道,這個人厲害,以後要小心他。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5)

    最後清軍大獲全勝,這就是億生寺之戰。在這一戰,我們看到的都是霆軍如何如何,難道多隆阿真就站在一邊觀看比賽嗎?怎麼説他也是一代名將啊。

    上面的描述,取材于陳昌撰寫的《霆軍紀略》。陳昌是鮑超的老鄉,他這本書,用今天的話講,可以算“鮑超將軍口述實錄”。有很多材料,很多細節,都是在當時人的書信筆記中找不到的,都是鮑超在家裏接受他的訪問,告訴他的。這一戰,鮑超講得很詳細。但是我們會有一個疑問,鮑超在回憶這一戰的時候,是不是有吹牛啊,把自己説得那麼英勇。提都沒有提多隆阿,這麼重要、這麼輝煌的一戰,難道多隆阿真就躲在邊上嗎?所以呢,我們要多方取證,來看一看事情到底怎麼回事。

    多隆阿後來戰死在陜西,來不及搞一份口述實錄,只有他的一個部下雷正綰,給他編了一份年譜,叫《多忠勇公勤勞錄》,光緒元年編的。要強調的是,這個年譜也可信度很高,雷正綰是他的部下,而這一戰,雷正綰也參與了。可是我們看這本書,就會大吃一驚:億生寺一戰發生在咸豐七年(1857)七月初一日,可是在年譜裏面,“七月初一”,這四個字都沒有,那一天根本沒有記載。如果我們光看多隆阿的年譜,就不知道有過這麼一次戰役。這就問題來了。當然,從陳玉成來攻湖北,然後到退出,這個在年譜裏面有記載。它距離七月初一最近的一個日期,是五月二十四日,裏面記載説,敵軍來攻,越來越多,我們每一天都很緊張,“列隊相持”,每天都是高度戒備。——其實就是被太平軍不斷包圍的過程。接下來又講了幾項,像多、鮑聯手摸黑去偷襲,這麼些小戰役,但是七月初一這一場仗,沒有記載。最後有一個總結,就説“將軍恐”,都興阿害怕,下令全軍撤退,另外一支軍隊因為不慎引發營內的火藥爆炸,主將王國才被炸死。恰在這個時候——他也沒説到底退還是沒退——九江那邊派出水師來援助,然後水陸並進,衝破敵軍的包圍,將敵人打走。

    那這份記載,就和前面講的完全是兩碼事。兩位這麼重要的將領,參與這麼重要的一次戰役,事後的記錄,竟然大相徑庭。這未免太奇怪了。如果只有這兩份材料,我們還是沒有辦法斷定事實的真相。我們可以説,陳昌也好,雷正綰也好,這兩人就是鮑超和多隆阿的代言人,各執一詞;我們如果找不到更可信更持平的第三份證據,就無法判斷當天的事實真相如何。今天我們講,碰到難題要相信組織,當時這兩人也有組織,組織上還有個領導,叫胡林翼。胡林翼在戰後有奏折,奏報這場戰役,我們來看看胡林翼的奏折是怎麼寫的。

    胡林翼的奏折,描述戰場上的分工時,説霆軍去攻壘,多隆阿的馬隊就去搜殺邊上村落民舍中的伏賊,因為太平軍總是喜歡在民舍裏安排伏兵。那麼,這一看,多隆阿就參戰了。雖然他沒有攻壘,但是他至少參戰了,並不像鮑超回憶所説的,多隆阿就站在邊上看著。可是胡林翼這個奏折,用了春秋筆法,不動聲色之間已經下了褒貶。我們看末尾這幾句,“馬步各軍大獲全勝,前後斬馘以萬計,為楚軍罕見之奇捷,據都興阿查明,謀勇兼全,首先登壘,戰功懋著各員弁,聲請隨折先行保獎前來。其鮑超一員,連日血戰,率同親兵累屍登壘,身腿受傷仍不少卻,尤為忠勇罕匹”。你看這個裏面講的,“馬步各軍大獲全勝”,這是開頭,就説騎兵步兵都參戰了。多隆阿是率領騎兵,鮑超率領步兵,可是到最後,這個聲明保舉、獎賞,聲明功勞最大的,只有鮑超一個名字,根本沒提到多隆阿。剛才講春秋筆法,體現在什麼地方呢?當時的奏折,主要是要報告戰況,戰績最卓著的那一兩個人,名字也要列出,但不會太多,隨著奏折,還有一個“附片”,“附片”就是列名單,本次戰役有誰誰誰作戰勇猛,受了什麼傷,打下了什麼地方,應該給他最高的獎賞;又有誰誰誰作戰如何,應該給他一個次一點的獎賞;又如何如何……名單就這樣列,一級一級。那麼列名最高獎賞的,有一名滿洲騎兵,但他是隸屬於都興阿的麾下,他的戰功不是億生寺之戰,而其他四名,全部是霆軍士兵,都是在億生寺這一戰立的功。這已經可以看出,不僅是鮑超在這次戰鬥中獲得了最高的個人獎,霆軍也獲得了一個集體獎。多隆阿以及他的騎兵隊,根本沒有上保單。很明顯,胡林翼提到騎兵參戰,提到多隆阿的名字,只是給他留一份面子,不細看的話,就以為他也參戰了,但是看看保單,就知道真相如何。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6)

    兩年以後,又出現一份新的證據,讓我們完全可以確信,億生寺之戰,多隆阿根本沒有參與。什麼證據呢?這是曾國藩寫給胡林翼的一封信,裏面就直接説,億生寺之役,其實馬隊不在場。

    那麼我們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鮑超血戰突圍,打敗陳玉成。多隆阿呢,不管他是畏懼還是什麼原因,反正沒有參戰。可是胡林翼寫的奏折又不能不提到他,這有一個原因。作為統帥,要率領這麼多將領,讓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進行長期的艱苦的工作,要讓工作持續發展,那麼統帥就要有很多技巧。有一條就是寫奏折,特別是跟戰況有關係的這種奏折,要非常小心。曾國藩就曾經感嘆,説“近日各將領,專看折奏中出語之輕重,以權效力之多寡”,就是説將領越來越聰明,越來越現實,每次統帥上了奏折之後,他會把折稿拿過來看一眼,看統帥怎麼描述當時參戰的各個部隊,我出了五分力,你説我出了六分,那我高興;我出了十分力,你卻寫我只出了九分力,那我很氣憤;我跟另外一個人同樣,出了八分力,你寫我還是寫八分力,但是你寫他出了九分,那我也不高興。我一高興,下次作戰我出力就更多更大,我一不高興,下次我就悠著點。所以曾國藩、胡林翼,他們很敏感,注意到了這一點,因此寫奏折的時候,十分小心。就拿億生寺戰役來講,多隆阿根本沒有參戰,我不説去批評他,我不寫他可以吧,實事求是嘛。當然不行,要這樣的話,就如曾國藩所説的,他下次就悠著點了,就影響到你整個的戰略。所以,他沒有參戰,你也要寫“馬步各軍大獲全勝”,你也要提到他,還不能説他的任何一句壞話。按道理,友軍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你這邊騎在馬上看電影,這是應該受到譴責的行為。可是胡林翼不敢譴責,不僅不敢譴責,還要把你的名字寫上去。雖然沒有褒獎,但是至少在官方記錄中,留下了一筆。

    根據比對這些材料,我們可以下一個結論,億生寺之戰,多隆阿根本沒有參與,這純粹是鮑超力挽狂瀾的個人表演。正因為這樣一戰,鮑超一下擁有了兩個心理優勢,第一是對陳玉成的心理優勢,他不那麼害怕陳玉成了,而陳玉成,活動範圍總是在安徽、湖北兩省,鮑超對他建立了心理優勢,對於未來的作戰大有幫助;第二個呢,他對多隆阿也建立了心理優勢,他覺得被胡林翼稱為“八旗聖人”,稱為湖北名將,這麼一個高職位的八旗將軍,也就那麼樣。真在戰場上,也不令人佩服。

    對鮑超來説,就有這麼一個心理上的變化,所以現在要挑選多隆阿做統帥,讓鮑超受他的指揮,鮑超就很不樂意。

    3誰做統領

    在這個爭執的過程中,胡林翼覺得應該讓多隆阿當統帥,曾國藩認為不必這樣。當然曾國藩説的不必這樣,不是説不讓多隆阿當統領,那就要讓鮑超當。他的意思不是這樣,他是另外一個意思,當時他還特別舉了一個例子,很有趣味。

    我們知道有一句話,“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還有一句話,叫“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再有一句話,叫“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三句話,都有一個共同的地方,就是將戰士將軍,與美人、女子相提並論。那麼將士和女子之間,有什麼共同的特性,讓人們不管是寫詩寫文章,還是日常的比喻,都要把這兩類人聯繫到一塊?曾國藩就發現了這一點,而且他發現這一點用在現在這個時候,最恰當不過。他告訴胡林翼説,“不忌不足以為驍將,不妒不足以為美人”,這個沒有什麼可怪的;然後又説,“在下護翼之,等夷排擠之”,這是“為將常態,亦無足怪也”。“不忌不足以為驍將,不妒不足以為美人”,什麼意思呢?一個將領,看到別人的軍隊打了勝仗領了獎賞,而自己因為作戰失利或者作戰平庸,獎賞沒那麼高,表揚沒那麼多,他心裏不感到妒忌、氣憤,那麼可以説這個人不是一個好的將領;一個將領,發現其他部隊軍餉更多,後勤補給來得更及時,甚至統帥跟那個將領平時喝酒的次數,都要比我多一點,如果這個將領不為此感到氣憤惱怒,那麼他也不是一個好將領。也就是説,在第一線作戰的將領,他就是要有這種爭勝之心,不僅僅是跟敵人爭勝,與同事也要有這種奪魁之心,要有這種志向,不能甘居人後,不能有什麼平常心。在戰爭一線上有平常心的話,那不如説就是有一顆平庸的心。為了這些事情,會妒忌,會抓狂,這樣的將領才是一個好將領。當然他是拿這個跟“不妒不足以為美人”來比較,説美人競奇鬥麗,而且在追求美的道路上,也需要跟其他人比較,在競爭中不斷前進。這句比較好理解。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7)

    他接下來説的,“在下則護翼之,等夷則排擠之,為將常態,亦無足怪也”,這句話怎麼理解呢?剛才講,將領要妒忌,要為一些不平等的待遇生氣,要跟其他的部隊爭強鬥狠。但是一個好的將領,對於手下那是絕對愛護的,古今中外,幾乎所有有戰鬥力的軍隊,精銳的部隊,經常打勝仗的部隊,他的軍營之內,關係是非常親密,甚至可以説讓人為之感動的。總結起來就是,“一營之內如父子兄弟”。所以一個好的將領,對於手下是愛護、保護,這叫“在下則護翼之”。但是,一個好的將領還能夠把手下由士兵帶為軍官,再讓他由軍官升為將領。因為你戰鬥力強嘛,所以你底下的這些士兵,往上陞官的機會也很多,經常打勝仗,你的將士就可以得到提拔。戰功特別卓著的,個人能力又比較強的,就有可能獨當一面,另立山頭。例如,多隆阿、鮑超,以前他們只是士兵,在這個過程中有很多所謂領導,但是最後他們自己也成為一個大的領導。那麼他以前人生路途上,曾經是他的長官的人,現在都跟他平級了。這是他們倆自己,那麼他們自己也要面對手下有這樣的升遷之路,他的手下如果也升上來,或者以前平級的甚至還升得比自己高了,那麼這個時候,以前的那種像親情一樣的情感就沒有了,“等夷則排擠之”。就是這個道理。

    鮑超最開始練軍的時候,胡林翼跟他講過“整軍之法”,日常訓練之法,你要多到多隆阿的營內看一看,向他請教。那個時候,鮑超還是一顆新星,沒有太露崢嶸,所以多隆阿對他態度也很好,關係很融洽。但隨著霆軍戰績越來越好,鮑超的官越升越高,在軍內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多隆阿跟他之間不免就有了芥蒂,甚至可直接説“排擠之”。“在下護翼”、“等夷則排擠”,只是一種描述,一種現實存在,無所謂好壞。曾國藩只是敏銳地認識到這一點,他並不對此有什麼評價。他並沒有因此説,多隆阿更好或者鮑超更好,或者應該由多隆阿統領,或者應該由鮑超統領。他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描述湘軍內部將領之間存在的這種緊張的關係。這種關係,不是因為一個事情,因為一個時間,因為一個地點而發生,它是永恒存在的。這是一個事實,它不需要被改變,你認識到這個事實就可以了。這是曾國藩想表達的意思。

    但是胡林翼不能這樣光獲得一個理論上的認識就行,當務之急,就是得確定誰做統領。可是他也認識到,像最開始講的,“多隆阿新貴重,諸將不樂出其下”,休病的休病,要走的要走。胡林翼知道,如果自己將命令發下去,會出現什麼樣的場景,自己能不能善後,他沒有把握。所以還是要連續寫了幾封信,跟曾國藩討論這個問題,曾國藩回答他的話,前面講過一個,他用美人名將相比。胡林翼不滿意這種回答,認為太虛,給我具體的建議,你給我選一個。曾國藩就給他回信,還是沒有告訴他應該選誰,曾國藩只是講,多隆阿戰功不如鮑超,最近他還喜歡管閒事,什麼閒事呢,民間一些民事糾紛,“爭訟”,多隆阿喜歡去管;然後又喜歡侮辱讀書人,大軍所到之地,對當地的讀書人很不尊敬。他説看得出來,多隆阿“氣局狹小”,志向也不夠高大,可以將少,不能將多。也就是説,可以帶一支軍隊,帶他自己手下那些就行了,一支大軍讓他做統領,會有問題。鮑超呢,他就沒有講,因為鮑超一開始就在他的軍中,他對鮑超的印象比對多隆阿好多了,所以他就不講對鮑超有什麼看法。他接下來就講,現在軍中有多、鮑兩人,爭強鬥勝,其實是個好事,你一天不宣佈誰做統領,他們兩人就會暗地裏攢著勁,要競爭,為了這統領的位置。你呢,反而收到“賽勝之果”。什麼叫賽勝呢?兩人互相爭勝,爭得越激烈,他們發揮的能力就會越大,取得的效果就越好,那麼你做主帥的,從他們身上得到的豈不也更多嗎?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一、多隆阿與鮑超(8)

    這就像我們今天常講的,要在競爭中合作。曾國藩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但是,這又確實是一廂情願,難以操作。為什麼呢?我們可以用曾國藩自己舉的例子,給他發揮一下。他不説名將如美人嗎,將領如女子嗎,那我們就設想,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一個人有一妻二妾,一個大老婆兩個小老婆,然後這大老婆死了,那麼你接下來就得將其中的一個小老婆扶正。我們假設,這兩個小老婆德行容貌言語女紅,都非常接近,難分伯仲,很難挑選。那你是不是不決定了呢?那不行,肯定會亂,就是抽籤你也要抽一個出來。曾國藩的意思,就是沒必要,我現在就讓“大妻”的位置空缺,讓你們良性競爭,競聘上崗,誰表現得好,我就讓誰上去。可是更多的情況,我們可以設想,家庭中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二妾不會搞什麼良性競爭,出現的情況絕對是惡性吵鬧。惡性吵鬧的意思,不是真的每天都大吵大鬧,而是鉤心鬥角,各出奇招、高招、陰招。那男主人每天會為這些事情煩死,家無寧日,這才是實際會出現的情況。

    所以曾國藩這個建議不太可行。當時,他雖然喜歡舉這些例子,但他對這種事情並沒有認識,就是説對家庭中怎麼與這麼多女人相處,他沒有認識,因為當時他還只是有一個老婆而已,他沒有經歷過這種生活。胡林翼不一樣,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妻三妾了,他絕對認識到,名將也好美人也好,你不將他們的次序安排好的話,絕對會亂。所以,他不接受曾國藩這一套説辭,回信説,我下決心,要選多隆阿。當然他主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多隆阿已經奉旨,成為湖北全軍的統領;第二,多隆阿在軍中的資歷比鮑超強。因為這兩條,胡林翼覺得,儘管鮑超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一個愛將,戰功也確實不錯,但是為了全軍的和睦,他覺得鮑超上來的話可能更不能服眾,年紀太輕,資歷太淺。這是胡林翼的想法,他覺得選多隆阿可能更合適。而且還有一點,他覺得這樣更避嫌,誰都知道鮑超救過他,練軍也是由他一手支援的,他如果現在選鮑超做首領,就有任用私人的嫌疑。他在信末尾説,這個事情,“克己以待人,屈我以伸人”,做起來自己也覺得難受,但還是得去做,哪怕命令下達之後,鮑超接受不了,萬一要求退出軍隊,我也會堅持這個決定。

    這樣一講,曾國藩就沒辦法跟他繼續討論了,勸都勸不及。命令一下,果不出所料,鮑超就走了,剛打完他人生中迄今最輝煌的一戰,緊接著接到這麼一個不愉快的消息,鮑超一怒之下,灰心喪氣之餘就走了。沒走太遠,他表面上説要回四川休假,在途中他就去了宿松曾國藩營內,看望恩師,曾國藩是他第一個老大嘛。曾國藩一看他來了,趕緊把他留住,説先在營裏多住幾天,每天陪著他。我們要知道,曾國藩的生活是很有節制的,每天有規定的日課,什麼時間起床,什麼時間吃飯,什麼時間接待賓客,什麼時間下棋,什麼時間批閱公牘,什麼時間寫信,什麼時間讀書,什麼時間睡覺。幾乎每天都這樣。但這次因為鮑超來了,又處在這麼一個緊急的時刻,連續幾天,他打亂了自己的正常的時間安排,陪著鮑超吃飯啊喝酒啊,跟他徹夜長談,講笑話,帶著他到各處看啊。營內其他地方,跟鮑超有關係的人,都請過來一塊陪客。他的意思,就是現在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因為胡林翼那邊已經定了,但是他又不願意鮑超離開,他知道鮑超的作用太大,一離開的話,霆軍也就散了,那等於就是湘軍壯士斷臂。沒有任何原因就自個砍下自個一條胳膊,那損失太慘重了。所以他先讓鮑超在這待著,勸他回去,可鮑超不願意回去。在這期間,曾國藩也連續給胡林翼寫信,説鮑超到了我這,情緒很低落,你是不是收回成命,再慎重想一想。胡林翼則是去一次信就拒絕他一次,眼看著就要留不住了。

    在這年(咸豐九年)十一月十七日,胡林翼一封軍情緊急的密函,到了曾國藩營中:太平軍大部隊近期即將在太湖、潛山之間發動攻擊。這個時候就很危險,因為當時湖北軍正在圍攻太湖和潛山,想把這兩個釘子拔掉,從此打通通往安徽的道路。可是攻了很久也沒拿下,主要的原因是,前面李續賓在三河戰敗之後,整個湖北軍的士氣比較低落,然後精銳盡失,補充兵源、訓練新兵又花時間。所以兩座小城,擋在湖北邊境之外的軍事重地,遲遲沒有拿下。現在不僅沒有拿下,陳玉成又率大軍要來攻擊圍師,情況就非常緊急。

    我們知道億生寺之戰,是因為有鮑超才擋住了陳玉成,這一次如果沒有鮑超,就靠多隆阿一人——這時另一員大將李續宜還在湘鄉休假——多隆阿是以馬隊見長,對於紮營布寨,如果還有山地的話,他是並不擅長的。如果沒有鮑超,可以説湖北就沒有陸軍。沒有陸軍,怎麼能跟太平軍抗爭呢?所以情況很緊急。

    可是胡林翼也沒把信發給鮑超,他就發給曾國藩,也沒説讓曾國藩催鮑超去。曾國藩日記裏記載:當天深夜,正在秉燭讀《左傳》,接到胡林翼的軍報,連夜去找鮑超;鮑超説,第二天(我)回湖北。日記很簡略,鮑超聽到這個消息,有什麼表情,説了些什麼話,都沒有記載。反正我們知道的就是,雖然負氣出走,但是一聽到湖北有難,聽到胡林翼有難,鮑超二話不説,回到了軍營。儘管這個時候,他的領導已經變成了他非常不願意看見的多隆阿。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1)

    “將相和”是中國歷史上的佳話。將相不能和的話,這個國家就會出問題。那麼在湖北,將相呢,也就是文官武官之間的協調,也存在一些問題。

    胡林翼,可以説他是文官的首領,同時他也有管理這些將領的許可權。那麼文武之間,在湖北並沒有太多直接的接觸,所有文官系統的事情就都由胡林翼代表,去和將領交涉,將領並不需要直接去跟官僚系統打交道。所以在湖北,將相的矛盾不是很突出,但是將領之間,就會出現很多問題。所以,人家説胡林翼在湖北各項功績之中,有一項,叫做“和睦諸將”,就是讓各位將領之間的關係更加協調一點。他沒辦法讓這些將領都真正成為朋友,但是他會有一些辦法,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讓他們至少在作戰中,能夠互相尊重互相配合。

    1孤軍深入小池驛

    這一次陳玉成再度“訪問”湖北,他的目的何在、戰略如何?這是胡林翼首先要分析的。他是直接在太湖、潛山之間發動進攻,還是越嶺而西,繞到湖北的後方進行縱深的攻擊,還是有什麼其他的招?這也是胡林翼需要首先考慮的。

    當然胡林翼也不敢確信他到底會從哪路進兵,為了防範各種可能性,又要注意重點的戰略要地,胡林翼就定下了一個週到的,在有些佈置方面出人意料的防守計劃。他的意思就是,該圍住太湖的守軍,繼續圍困,該在太湖、潛山之間紮營,破壞太湖、潛山兩城太平軍之間聯繫的軍隊,也要繼續待在那,然後在湖北境內設一支備援的軍隊,在英山、霍山之間的天堂(地名),埋伏一支萬人大軍,這支大軍等陳玉成進入戰區之後,再下山進行包抄攻擊。有了這幾支軍隊,胡林翼覺得足以抵擋陳玉成的大軍,他就把這個計劃告訴曾國藩。曾國藩第二次出山以來,十分小心謹慎,一聽到主動去邀擊太平軍,或者進行這種大規模的戰事,他就有些害怕擔心。他覺得李續賓戰死沒有多久,胡林翼這邊軍心還不是十分穩定,就是前面這些將領人選的問題,自己雖然有那麼一萬人的軍隊,可是真正能率隊出戰的所謂驍將,就沒有。他就勸胡林翼,“全軍為上”,這個時候能夠不被太平軍擊破自己已有的防禦,不被太平軍打敗殺傷自己這方的將士,就已經可以滿足了。太湖、潛山的包圍暫時可以撤掉,在湖北境內進行防守。也就是説,先不要進去安徽,這是曾國藩的看法。兩人對戰事的理解,差別就太大了。一個是要主動出擊,佈下包圍,跟陳玉成來一場大戰,省得半年一小警、一年一大警,不斷被他騷擾。按照胡林翼的説法,不如趁此機會來一場“擒狗之役”。

    什麼叫擒狗之役?這又是湘軍對太平軍英王陳玉成的人身攻擊,陳玉成個頭中下,膚色很白,兩隻眼睛的下面各有一顆黑斑,嘴很大,所以湘軍就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四眼狗”。與其作戰呢,就總是稱為擒狗或者打狗。胡林翼就想趁此機會,做一場擒狗之役,他也是被騷擾煩了。可是曾國藩不同意,他説今年冬天,就過個平安年算了,等明年,李續宜、蕭啟江都從湘鄉過來了,咱們再做打算。

    那麼這兩個人對戰局的看法相差這麼大,到底誰的判斷要正確一點呢?胡林翼並不是一個冒進的人,他喜歡説什麼包攬把持、恢廓宏遠,但那是行政上戰略上的佈置。戰術上,他絕對是小心翼翼,他認為可以主動邀擊陳玉成,可以大獲勝仗,確實有他獨到的一招,那就是剛才介紹過的英山、霍山、太湖、潛山,這四個地方之間群山峻嶺,“萬山叢薄”;而在這群山之巔,有一塊平地,很大的地方,叫天堂,駐守一萬人綽綽有餘。這個天堂有什麼好處呢?第一,如果陳玉成不經潛山、太湖,而想從山裏面繞道進入湖北,或者從後方攻擊湘軍,或者直接往湖北縱深去攻打武昌,那麼在天堂有一支軍隊,就可以半路攔截他;第二,如果先佔領了這個要地,太平軍想從下往上仰攻,那幾乎不可能得手。這是從防守的層面上講,天堂駐兵絕對有效果。另外更重要的,在這深山老林駐一支萬人大軍,光用來防守豈不太浪費了,胡林翼想的是,等陳玉成進入潛山、太湖之間的戰區,天堂駐軍自東南下山,去衝擊太平軍,可以收到奇效。在這一段時間,胡林翼的信裏面提到過很多次天堂,和這一支奇兵,他在通知曾國藩這個戰略之前,已經派了有4000多人上去了,接下來還會有6000多人上去。對於胡林翼來説,已經是箭在弦上,計劃就得這樣實行,不然又得把先派上去的軍隊撤下來。曾國藩呢,聽説他有這麼一支奇兵,覺得這個設想也不錯,但還是不同意。——天堂那個地方好駐軍,直到現在都能看到湘軍駐軍的痕跡,還有壘墻、殘垣,紮營的一些器械留在那。——儘管有這麼好的計劃,曾國藩從理性上也能認識到,他也不傻,知道如果按這個方式來操作,應該勝算比較大。可是他感情上,還是驚弓之鳥,所以不願意接受這個計劃。當然胡林翼是湖北統帥,戰事又發生在湖北邊境,作為他的好朋友曾國藩,一時半會理解不了,那你不搭理他,自己去幹不就行了?不行,這會胡林翼手下的人太少,他要找曾國藩借6000人。曾國藩在宿松,他那地方沒有戰事,一萬多人在那休養生息很久了,狀態都挺不錯。你借出6000人支援胡林翼這一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曾國藩害怕,謹慎過頭,他為了用實際行動表示他死也不贊成胡林翼這個計劃,乾脆拒絕援兵。他的意思是,我一不給你這6000人,你這計劃就實行不了;實行不了,就按我原來建議的,咱們今年過一個平安年,明年等李續宜、蕭啟江過來,我們再從長計議。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2)

    曾國藩經常講一句話,叫“臨事而懼”,這是孔子教導他的弟子子路的一句話。什麼叫臨事而懼呢?無論做什麼事情,先要懷著一顆十分謹慎、謹慎到害怕的心理去做,曾國藩是這樣理解的;然後把它擴充,每次作戰都要有一顆懼心。為此,王闿運就批評過他,王闿運説,臨事而懼是沒錯,聖人講的嘛,但是軍不可懼。軍隊的士氣、統帥的志氣,要向上,要更積極,奔放一點。太多畏懼不是好事。孔子教子路説,你要臨事而懼,不是説子路你什麼事情都要謹慎,謹慎到害怕你才能做好;而是子路個性太勇猛,太囂張,孔子是針對他個人的這個特點來説的,説你要沉穩一點,安靜一點,甚至要懷著一顆敬畏之心去做事。並不是説出兵打仗,也總是要這樣艾艾慼慼。王闿運的批評是對的,孔子這句話確實不是説作戰行軍也要懷著這樣一種心理,而只是針對子路個性上的弱點,因材施教。曾國藩將它擴充為自己的軍事戰略的一部分,就有一些過頭了。而且,“臨事而懼”後面還有四個字,“好謀而成”,就是《孫子兵法》講的“多算勝,少算不勝”。胡林翼已經“好謀”過了,什麼兵圍城,什麼兵備援,什麼兵埋伏,各種方案都考慮得清清楚楚;然後軍隊的調動也有條不紊地正在進行,現在就缺6000人作為援助。曾國藩突然説要“臨事而懼”,你這讓胡林翼怎麼辦,豈不就讓胡林翼突然置身一個很危險的境地嘛。但是這會曾國藩不進油鹽,就是固執,拒絕胡林翼的要求。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曾國藩不算,也有老天爺來教育他。

    多隆阿做了統帥,鮑超歸營後沒幾天,多隆阿就自作主張,下達了一個令人駭異的命令。什麼命令呢?他將鮑超調往太湖、潛山之間的小池驛。為什麼這個命令令人害怕、驚訝呢?因為當時的形勢是這樣,唐訓方有3000人圍住太湖,多隆阿從湖北這邊也漸漸向太湖調動,太湖城以東是潛山城,這一會沒有圍兵。太湖和潛山之間,其實不適合孤軍深入,而這個時候,陳玉成的大軍已經在路上,很快就要到這裡,他是用主動進攻之勢來的。胡林翼的意見是,要待到陳玉成的大軍到了太湖、潛山之間,將兩城聯繫起來,準備向湖北進軍的時候,各路人馬才一擁而出,去攻擊陳玉成。你現在突然讓鮑超駐紮在潛山、太湖之間,讓他夾在兩支敵軍之間,緊接著陳玉成的大軍又會過來,這不是調他去一個肯定要被包圍的地方嘛。當然多隆阿這樣考慮,也不是説就讓鮑超去送死,他是想在潛山、太湖之間,扎上一支堅實的營壘。那麼將來太平軍大軍到這個地方之後,不管如何作戰,總是有一個有利的位置已經被我方得到。他的意思是這樣的,可是對於霆軍來講,確實太凶險了。而且從當時人際關係上看,鮑超因為不滿多隆阿升為統帥,出走了幾天,現在剛一回來,你就派他孤軍深入,又是在就快過年的時候,天雪路滑,紮營也不方便。不僅僅是不方便,小池驛那個地方還沒有營盤,得重新紮一座營盤;而且為了應對太平軍的衝擊,營盤的工事要修築得非常的堅固。在冰天雪地裏,幾天的時間,讓你將營盤紮好,這本來就是很難的事情。所以大家有些看法。

    對多隆阿的這條命令,曾國藩很生氣,胡林翼也很生氣,鮑超生不生氣不知道,只知道他聞命即行,不多言語。他可能對這個命令有看法,但是他沒有表露。上一次億生寺之戰,他違抗命令反擊敵軍,這一次他沒有違抗命令,看上去兩次不一樣,其實,不管是違抗命令還是聽從命令,他要表現的都是他的勇敢,不願意被人視為懦夫。上次讓他退兵他不退,表示了勇敢,這次讓他孤軍深入,可以説是進入死地,他也二話不説,也是一種勇敢。都關乎他個人的勇氣,他的榮譽,以及霆軍的榮譽。在軍隊中要立足,榮譽二字絕不是虛的,血汗染成了這二字。但是你沒有這兩個字,你就無法立足。所以儘管鮑超或許覺得,這個命令跟整個戰略有衝突,對自己這一支部隊來説也有不公平的地方,但是他不申訴,聞令即行。除了榮譽之外,這也體現鮑超作為軍人的素質。有一句話是諷刺有一種軍人的,叫“既不能命,又不受令”。“既不能命”,是説他做不了統帥,或者是因為能力問題,或者是因為別的原因做不成統帥,反正就是不能下命令;可是你做不成統帥,你的上面有統帥,他給你下命令,你又不能執行。在軍隊中,如果一個命令不能得到很順暢的實施、執行,就會出大問題。所以在不能命的情況下,你要受令。倘若既不能命,又不受令,那這個人就是毫不可取,作為軍人就是沒有素質。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3)

    鮑超的素質很高,所以受令而去,不多説一句言語。胡林翼很生氣,可是也沒辦法。第一,多隆阿做統帥是他批准的;第二,人家做統帥後,第一條重要命令就是這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軍情緊急,不受遙制。這些道理,胡林翼全都知道,也不能過分地指責他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因為他是統帥。這麼一條具體的命令,外人是不能跟他去討論的。所以胡林翼只能用比較委婉的方式,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多隆阿的批評。他借著多隆阿來信中的一句話——多隆阿來信中這樣説,“前則厝火積薪,絕無疑慮,今則臨渴掘井,未免張皇”,批評人家不動腦子、張皇失措,批評誰呢?批評鮑超、唐訓方,就是批評剛轉為他手下的那些將領,意思是只有我多隆阿才從容應對,佈置有方。當然多隆阿是個粗人,這麼文雅的損人的話,他是寫不出來的。——所以胡林翼就寫信告訴他,説“為大將之道,以能救人顧大局為上”,不宜過度炫耀自己的特長,尤其不應該指摘他人的短處。你來信這麼指責鮑超、唐訓方他們,但根據我的觀察,他們也都是訓練有素、經歷多多的將領,不至於張皇失措,毫無紀律。我想啊,你這封信有可能是你底下的師爺代筆,所以措辭就不那麼準確,希望你看到我的信後,給他們講幾句,警告他們一下,這樣的語句,不要出現在未來的信裏面。胡林翼就通過這個方式,含蓄地批評了一下,但是絲毫沒有提到多隆阿下達的命令,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曾國藩呢,除了對多隆阿的這個命令感到失望,甚至憤怒以外,不得不面臨另外一個選擇。什麼選擇呢?就是前面他拒絕向胡林翼提供的6000人部隊,這下他得重新考慮了。因為太湖城外有唐訓方一軍3000人,多隆阿現在派鮑超駐紮小池驛,然後他自己也隨後趕到,那麼太湖裏面的太平軍有6000人左右,他們肯定會趁機去攻擊唐訓方,因為唐訓方的軍隊訓字營,並非一支勁旅,敲敲邊鼓還可以,獨當一面大有問題。若是訓字營不支,多隆阿肯定又得從小池驛轉回頭,到太湖去援救;而多隆阿一走,太平軍的援軍——陳玉成的大部隊,那個時候肯定已經到了,絕對會死死圍住霆軍,霆軍的處境就會非常危險。那麼現在如果有一支軍隊,能夠跟訓字營並肩作戰,那麼即算多隆阿到了小池驛,訓字營受到攻擊,多隆阿也就不用回援。而他不用回援,和鮑超合在一塊,一支步兵一支騎兵,又都是勁旅,合起來五六千人,那麼陳玉成想困死他們倆,還是很有難度的。這支去支援訓字營的援軍,從哪來呢?胡林翼手上沒有兵了,那麼曾國藩這有一萬人,前面胡林翼要借6000人,就是幹這個用的。所以曾國藩沒辦法,主動寫信説情況又變了,我只好派6000人過來,你拿去用吧。胡林翼回信表示感激,曾國藩就苦笑,回了一封信,裏面有一句話:此次又是我輸了。

    什麼叫又是我輸了?咱們都知道,曾國藩有門絕學,叫做“挺經”。説是有十八條挺經,但是流傳下來的只有一條,是他的孫女婿吳永從李鴻章那聽來的。

    這裡講一個題外的故事。話説有個老頭,一天,家中來了客人,老頭命兒子出去買些酒菜,款待客人。可是兒子出門後遲遲不歸,他很納悶,親自出去看看,到底咋回事兒。一看,原來兒子與一個貨郎在田埂上對峙。貨郎挑著擔子,兒子提著籃子,田埂很窄,只能容一人過身,二人皆不相讓,誰也過不了,在那耗著。老頭上前,説,貨郎哥哥,吾家來了稀客,正等吾兒籃中的酒菜待客,你是不是讓一讓?貨郎不樂意,説,村東有樁生意,我著急去做,令郎是不是讓一讓?雙方都有道理,咋辦呢?老頭計上心頭,説,貨郎哥哥,不如這樣,我下到田中,替你接下擔子,你側側身,讓吾兒過去,我再將擔子還你,如何?貨郎一聽,沒轍了。老頭歲數這麼大,怎忍心讓他下田?只好説,罷了罷了,我退我退,讓令郎先過吧。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4)

    此即所謂挺經。貨郎挺,兒子挺,都不如老頭一挺。老頭這一挺厲害。表面上示弱,做出不挺的樣子,其實,最挺的就是他。傳統中國,最講尊老,貨郎若順著老頭的話,讓老頭下到田中接他的擔子,落一個欺老的惡名,以後,這村的生意,甭做了。因此,老頭一挺,貨郎受不住。有人評價挺經,説,大約就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戰術。照這個案例來看,説得挺準。

    而胡、曾因調兵之事挺了起來,形成僵局,終因形勢大變,胡能挺住,曾挺不住,以此,曾國藩説,我輸了。他這臺詞的底本,就是挺經。

    2黑暗中的笑聲

    長話短説,鮑超駐紮在小池驛這地方,果然就被陳玉成的大軍團團圍住。

    在霆軍接受連續猛攻之後,多隆阿命令唐訓方,跟著自己進入小池驛。多隆阿的計劃是,各人選出一支精銳部隊,進駐鮑超的左營;原來駐守左營的將士,因為連日激戰,傷兵不少,那麼這些人全部移入鮑超的中營去休息,由多隆阿的士兵接防。然後自己呢,在左營邊新立一營,訓字營在霆營的右邊紮營。這是一個高難度的軍事動作,就是兩支軍隊要突然衝入重圍,衝入之後呢,首先是在霆軍的左營換防,這有一些難度,但不如接下來,兩支軍隊一邊作戰,一邊要給自己建一個新的營壘。

    湘軍的營規是,每到一地,營壘修建要“一時完成”,就是一個時辰,相當於現在的兩個鐘頭。一般情況下,兩個鐘頭就要把營壘全部搭建起來,防禦工事就要建造起來。像多隆阿、唐訓方的軍隊衝到重圍裏面,立營的速度要更快才行。

    多軍進去之後,很快就把營壘建好了,可是訓字營那邊,營壘還只有四尺,就是最外面那墻,還剛築到四尺高。根本擋不住子彈,擋不住人家的衝擊。也就是説,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多隆阿那邊有了八尺墻,訓字營這邊還只有一半。而慢慢地,圍兵越來越多,沒有時間再給你去築營了。那這個時候怎麼辦呢?只有跑了。所以訓字營衝入包圍之後,根本就沒辦法在霆軍右邊將新營紮起來,扎了四尺墻,又只能從原路跑回去。

    可是這跑回去,跟當初進來的心情不一樣。進來時,那會太平軍不知道突然有兩支軍隊要衝進重圍,在裏面紮營,思想準備不是很充分;現在你沒紮好營,又退回去,那這時候就被人追著打。所以一路上很狼狽,死傷也特別慘重,好不容易,唐訓方這個營還是逃出了重圍。只是這個事情呢,被寫入記載湘軍歷史的這種書裏面,就顯得臉上很沒有光彩。所以在不久以後,唐訓方主動向胡林翼提出:我不帶兵了,我寧願你給我一個文職,我以後就做文職,不帶兵了。當時胡林翼和曾國藩討論這事,也是用一種比較鄙夷的口氣,説打仗打不好,就想去做官,這個人沒什麼志氣,也沒什麼前途。

    唐訓方雖然跑了,但多隆阿這邊是紮下了營,這一下,鮑超的軍隊士氣就起來了。當然更重要的是,騎兵和步兵配合在一塊,實力就不一樣了,對於防守,或者對於向外攻擊,都是如虎添翼。在講他們如虎添翼,怎麼衝出重圍之前,多、鮑兩人怎麼在戰鬥中又重新修補了以前的感情裂痕之前,我們要講一件趣事。

    鮑超被陳玉成圍攻,在這期間,有很多凶險,有惡戰,有血淚,但是也有笑聲。這個笑聲發自於霆軍,而且發生在黑暗裏,可以稱為“黑暗中的笑聲”。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5)

    我們先講一講這個“黑暗”。當時不管是湘軍的名將,還是太平軍的名將,在紮營、不出兵的情況下,一到夜裏,對自己這一方的要求就是兩個字,一個是“黑”,一個是“靜”。一座營或者一座城池,在夜裏,外人看上去,就像那營裏那城池沒有一個人一樣,安安靜靜。沒有燈光,沒有聲響,也很難從外部看到裏面有人走動。這就是雙方名將做防禦性紮營或者守城的一種要求。像湘軍內部,在夜裏不許點燈,不許走更,只能走籌。打更就是敲梆子,提示大家時間,但是那東西有聲音,所以被禁止,就用走籌的方式代替。走籌就是拿一面牌子,傳視一下,牌子寫著現在是什麼時間,一更二更,拿一個牌子給大家看,這叫走籌。太平軍裏像陳玉成這種善於作戰的將領,也是用這種方式。

    這種方式有什麼好處呢?按照曾國藩的講法,叫做“己無聲,而後可以聽人之聲;己無形,而後可以伺人之形”。自己沒有聲音,這樣你就便於聽到對方的聲音;自己沒有形狀,人家看不出你在幹嘛,那麼你在暗中就能觀察到人家在幹嘛。雙方都有一個共識,如果作戰的時候,對方一座營盤也好,一個城池也好,晚上如果通明透亮,士兵顯得很威武,走來走去巡視,那麼明戲的這些將帥,他就知道對方肯定有問題。要不呢,他是一種疑兵,當然這還要通過其他方面去觀察,類似于空城計那樣,把自己都暴露出來,引誘你來攻擊。還有一種呢,可能就是統帥、將領不懂得兵法,“中有不足”,可能是心虛或者是怎麼樣,覺得害怕,有困難,想用這種方式把圍軍嚇走,不能嚇走至少讓你不敢來進攻。像在江西攻撫州的時候,撫州的太平軍守將,就是用這種方式。當時攻打一方的湘軍將領是李元度,他回來就向曾國藩報告,説太平軍軍紀軍容,一絲不茍,看來是名將,這個城難以攻下。曾國藩微微一笑,説你就是著了他的道,你以為你看到的就是他實際的樣子,其實他是中有所不足,才在外形上顯現出這麼一個樣子,來迷惑你,順便也安慰他自己。像這種,你找著他的毛病,放手去攻擊就對了。

    那麼我們就可以想像,當時湘軍3000多人,被太平軍數萬人包圍,雙方都扎了很多的營盤,在太湖和潛山之間的小池驛,方圓幾公里,全是營盤。在白天看上去,那就是人頭濟濟,有運東西的,有在營盤裏操練的,如果沒處於交戰的情況下,就幾乎是這樣。白天看著很熱鬧,但是一到夜裏,雙方都不出聲、不點燈,一片死寂,就隱隱約約看見,好像有些帳篷啊墻啊,但是你看不到人,也聽不到人聲。雙方都是有名的將領嘛,都懂得這一套。

    正是因為雙方的戰術紀律執行得都太好了,有一天晚上,就發生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情。

    太平軍駐紮那麼多人,要補充糧食,那這一天,運糧隊就往各個營盤去送糧。夜裏太黑了,又沒有什麼標誌性建築,沒有指示牌,不小心,這運糧隊就送到了霆軍這一邊。當然,如果是平常的話,要是誤入敵營,那沒有什麼好説的,直接把你幹掉就行了。那一天的夜裏,正好是鮑超親自去巡營,巡到這個地方,聽到墻外有人悄悄地問,這是不是英王的營盤?士兵剛要準備衝出去,鮑超就示意,不要動。然後再示意手下説一聲“是”。那邊一聽,就説,趕緊開門,我這邊送糧來了。鮑超就趕緊做了一番佈置,然後把營門一開,一個一個放進來,進來一個就撂倒。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6)

    送糧的發現,怎麼糧進去了,人都不出來?所以害怕了,趕緊就不往裏送了,趕緊跑。也挺冤枉的,剛才説是到中營,接下來這麼一跑,這麼一繞,又繞到了霆軍的左營。又往裏問,這到底是不是英王的營盤?這時候,鮑超已經傳令全軍了,當然也是那種悄無聲息的走籌的方式傳令,意思就是,今晚不管什麼地方,只要是送糧的,全部糧收下來,人拉到營裏給他幹掉。到左營一問,這邊早已經收到命令,也説“是,往裏送吧”。營門一打開,又是有進無出。這送糧的又急了,一下進去這麼多人,突然又都不回來了。趕緊又跑,繞了大半天,以為這回總算找到自己的隊伍了,見到一營又問,裏面又説“是”。之後這一下又進去一個小隊,又全部都不出來。原來那是霆軍的右營,也就是三個營被他送遍了。

    當晚統計,霆軍共收得太平軍的糧食320多石,本來被圍睏了這麼多天,糧食眼見不夠吃,現在突然送上這麼一份厚禮,霆軍的將領怎麼能不高興!所以,當時估計也快要到清晨了,天快要亮了,這個時候不妨想像一下,在小池驛這麼艱苦凶險的戰鬥之中,突然出現這麼一幕,那小池驛霆軍營盤的上空,是不是會回蕩一陣黑暗中的笑聲?大家很高興。

    這個事情,聽起來有點像故事會,但是它是真事。這是鮑超親口告訴自己的傳記作者的。

    3鮑超的將領之道

    湘軍裏面,曾國藩喜歡開玩笑,胡林翼其實也挺喜歡開玩笑。雙方都有一些很妙的比喻,儘管這比喻有時候聽上去比較俗,甚至是粗俗,但是仔細一想,這比喻啊,妙不可言。胡林翼就有一個比喻,他用豬尿脬來比喻一個將領如何提升、保持自己軍中的士氣。他怎麼説的呢?他説,“孺子之戲豬脬,貫以氣而縛以繩,當其盛時千錘不破,一針之隙,全脬皆消。兵事以氣為主,兵勇之氣,殆如孺子豬脬之氣,此中盈虛消息之故,及蓄養之法,節宣之法,提唱之法,忍耐之法,惟大將能知之”。

    ——小孩子玩豬尿脬,把它先吹起來,在開口處扎一道繩子,就像今天的氣球一樣,但是由於豬尿脬本身材料的原因,你怎麼去擠壓它,怎麼變形,都不會破。它彈性特別好,“千錘不破”,你一強,它就可以往裏縮,你一退讓,那豬尿脬就體積又膨脹。但是,就是這麼難以破壞的一件東西,你一不小心,一針之隙,一個像針頭那麼大的小洞,或者就是被刺了一針,那這個豬尿脬也就泄氣了。

    這個比喻就是,豬尿脬裏面的,被繩子紮起來一直活動於裏面的那些氣,就是士氣。士氣正盛的時候,千錘不破,敵人擋不住,萬夫莫開,怎麼樣形容都好。可是不管是來自外界的原因,還是本身軍隊裏的原因,一不小心,士氣可能就泄掉了。譬如,外界的原因,作戰的時候,突然有一支騎兵,而且是精銳,從意想不到的地方衝出來,戰鬥力特別強,那麼這時候,士氣就會受影響。內部,比如突然死掉了主帥,或者內部突然有一個什麼矛盾,處理不得當,或者一項命令完全倒行逆施,這都有可能讓士氣受到影響,甚至全部的消失。胡林翼在寫給被圍困的鮑超的信裏面,提到這個比喻,他還有更現實的意思,就是説,第一個,你要想辦法讓士兵不泄氣,第二個,切勿輕易出隊,在這個期間,儘量少去做一些主動出擊。但是一旦要出擊,你也不要手軟。你把士氣先慢慢地提升,維繫到一個水準,眼看著這股士氣轉化為怒氣,不讓它宣泄就有可能反過來傷害到自己的時候,你就要週全考慮一下,做出主動出擊,甚至是突出重圍的命令。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7)

    這就是胡林翼告訴鮑超的,鮑超可能講不出這麼好的比喻,但是他對於士氣、戰爭的理解,雖然言語説不了這麼好,但是絕對有很深刻的理解。他小時候不認字,愛聽人家講“三國演義”,每當講到雙方作戰,他就會一邊聽一邊發表評論。所以大家説,從小就看得出鮑超有軍事方面的天才。當時這些武將裏面,不僅僅是湘軍這邊,包括太平軍方面,據湘軍的特務組織寫的報告,太平軍的兵法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從“三國”“水滸”裏看來的。但是湘軍的人,很鄙視他們,説我們都是正規的兵書教材,我們有軍事院校、軍事培養體系,我們都是很正規的,誰從《三國演義》那種草莽小説裏去學打仗呢,那能汲取什麼營養,所以毛賊就是毛賊。後來發現,看《三國演義》的太平軍還真厲害,然後湘軍這一邊,像鮑超這種將領,根本不會看兵法這個東西。有一回追窮寇,連追60里,孤軍深入,別人勸鮑超,説你這是兵家大忌——確實是兵家大忌,如果前面人家反撲,後面又有人來抄你的尾,你不是變成被夾擊了嗎?——多危險,李續賓怎麼死的?就是這麼死的。可是鮑超説,我不知道兵法,我只知道兵勢,就知道在這一刻,追,沒問題。可以説,這有點像所謂動物的直覺、本能。如果他很早讀到“窮寇莫追”這句話,如果這句話能深深影響他,他也許就不會窮追,可是追了之後,結果很好,全殲殘敵。本來跟在後面要抄他尾的,見他這麼兇猛,自己就撤退了。

    慣常的宣傳都是説,湘軍的將領開工殺敵,下馬讀書。讀什麼書呢?《論語》《孟子》,以及其他別的書。是,這樣的將領確實有,胡林翼是這樣,羅澤南是這樣,李續賓也是這樣,不少。但是像鮑超這種,下馬之後讀《三國演義》的也不少,而且作戰挺厲害。湘軍和太平軍裏,都有這種“治三國演義之學”的將領。

    那麼,鮑超既然是從《三國演義》學的作戰之道,那麼他在鼓舞士氣的時候,他的做法,就有一些説部的氣味。胡林翼告訴他,培養士氣,不要輕於出擊,要等到約定的日期,一鼓作氣衝出去,在這之前就得慢慢忍耐。士兵有的時候都快忍不住了,説天天被太平軍壓縮在這個地方,這樣下去豈不要等死啊。鮑超不動聲色,只要他們每天養傷的養傷,出操的出操,警戒的警戒,該幹嗎幹嗎。直到有一天,霆軍外出砍柴的幾名士兵,被太平軍抓住了。這一天,鮑超才有一些舉動。什麼舉動呢?他聽到報告有士兵失蹤了之後,下了一個命令:晚上全軍聚餐。大家也不明白為什麼,戰友被抓去了,主帥説要聚餐。當然有飯吃是好事啊,而且聚餐要比平時吃的好得多,有酒有肉。晚飯時間到了,大家開吃,一邊吃一邊還有音樂。什麼音樂?不是什麼軍樂隊,——鮑超,他的營規跟曾國藩定的那一套不太一樣,他也不太遵守那些東西。譬如,隨軍不許有戲班,但是霆軍就有,鑼鼓管簫二胡齊全。——所以吃飯的時候,可以奏樂,吃到差不多,音樂變了,由開始比較喜慶熱鬧的音樂,一變而為絲管之聲,估計就一個二胡一個簫,就是這種音樂。聽上去比較的低沉,傷心,甚至是肅殺。這個氣息不是那麼好,慢慢的由喜樂到哀樂的意思。這會鮑超就起來,冷冷地説了一句,諸位想想,幾位戰友去砍柴被抓走了,他們這會在幹嘛呢?人家説,那不是死了,就是還在那關著呢。鮑超就問,死了,那大概是怎麼樣個死法呢,是被砍死呢,被戳死呢,還是被絞死呢,還是被槍炮轟死呢,或者還有什麼別的死法?士兵聽到這,就都説不出話了。鮑超又問了,咱們先別管那幾位怎麼死,我們自己現在想有一個什麼樣的死法?問完這些死法,鮑超還問一句再加一句,大家覺得哪個死法爽一點?一下子全營鴉雀無聲。大家明白,今天晚上為什麼要吃這頓飯了,也隱約知道明天早上要幹什麼了。就在這鴉雀無聲之中,突然就有一位士兵衝到前面哭喊,很激動,説怎麼死都行,我現在就想去死了,但是我不能白死,我要去跟太平軍作戰,戰死了我也值,何況我還不一定死啊。他這一哭喊,又帶動了更多的士兵,表面上好像場面失控了,士兵主動要求出擊了。但是,這就是鮑超要的效果。

第六部 名將鮑超 二、小池驛之戰:將將和(8)

    情緒調動起來了,然後他就可以很好地進行佈置了。士兵全部都抱著這種去死的決心,根本就沒想説我們就是要求生。“求生”跟“求死”是兩回事,有的時候,霆軍有一種特點,就是求死。當然求死不是自己往對方的刀劍上去擠,自己把自己戳死,不是那樣,求死就是根本忘了死有多麼可怕,忘了生有什麼值得留戀。所以鮑超也有一些類似于剛才這種技巧,去調動士兵的積極性。

    晚宴之後,大家稍微休息一下,然後各營佈置,在夜裏偷偷摸摸、安安靜靜、細細碎碎,把軍械之類的準備好。因為這個日子,正好就是與天堂之兵,與多隆阿馬隊,與太湖的後援部隊約好,共同出擊的日子。

    正月十號這一天,湘軍發動反攻,分為西路、中路、東路,向小池驛的太平軍反攻。鮑超負責西路,多隆阿是中路,隨時策應,西路所當是太平軍最強的一支部隊。那麼在一交鋒之後,多隆阿發現鮑超所當的是最強的,立即全軍加入西路,一塊去衝擊敵營。那麼有馬隊有步兵,又是湖北軍中最強悍的兩支部隊,他們一合作,很快就把太平軍的西面精銳給衝破了。然後天堂之兵一萬多人也下來了,這個才是真正致命的打擊,因為從裏往外衝,力量夠猛的話,你可以衝亂太平軍的隊形,讓他的佈置失去效力,可是他畢竟還是有那麼多人,可以繼續調兵來擋。因為他沒有後顧之憂,他就圍著你在中間,使勁揍你就行了。可是現在一支大軍突然從山上下來,這一下太平軍就感覺很恐怖了,從自己後方突然出來這麼大一支軍隊。這一役,太平軍大敗而歸。

    胡林翼在捷報裏面報告了這一次的戰況,説總共殺敵有兩萬多人,踏平的敵軍營壘有一百多座,焚燒了戰篷、“賊館”數百部。——所謂館,就是太平軍侵佔的民宅,用它作為休息生活的地方。接著,胡林翼説,這是建軍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勝利。從野戰來説,不是從攻城來説,這一戰是湘軍建軍以來從未有過的大勝利。

    4戰後休息

    小池驛之戰之後,雙方在接下來幾個月的時間內,就沒有交手。在湖北這邊,雖然通過這一戰,將將和算是達成了,但是心中的芥蒂也不是這麼容易消除的。在戰場上生死與共,盡棄前嫌,可是打完了之後,不管是鮑超還是多隆阿,還是其他人,回想起來還是有一些不那麼如意的地方。

    這個時候,因為淮北軍情緊張,清廷就命都興阿回任,率軍去淮北。多隆阿不做統帥了,還是指揮他的騎兵。這裡面還有一個故事,在小池驛之後,有一天胡林翼的一句話,傳到多隆阿耳中,惹得多隆阿非常的氣憤。什麼話呢?當時曾國藩和胡林翼爭辯,是不是應該讓多隆阿做統帥,儘管最後胡林翼堅持自己的意見,可是他有一句補充,説即算多隆阿做了統帥,將來形勢變化,不需要這麼一個統帥的話,一筆勾銷就可以了。也就是説,他又體現出了好用權術的一面,表面上這麼推崇多隆阿,不惜將自己的愛將降格為多隆阿的下屬,但其實早就想好了退路,小池驛這一戰需要一個統帥,就讓多隆阿做著,接下來安慶之戰,不需要他做了,就不用他做。

    多隆阿聽了這句話,覺得很受傷,被利用了。其實,我們看前面的故事,多隆阿還是很盡責的。至少在小池驛一戰,他的態度比起億生寺之戰時,完全不一樣。他既堅定地下令,然後又能在關鍵時刻衝到前線,去援助鮑超,共同生死,不避嫌怨。多隆阿其實做了一個合格的統帥,可是這一仗剛打完,他就發現,原來胡林翼並沒有長期讓他做整個湖北軍隊指揮官的意思。也有一些灰心,乃至憤怒,所以他乾脆提議,説我不做統帥也可以,我自己要有一支一萬人的軍隊,供我指揮。

    鮑超呢,他受傷了,確實有些傷,請了病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回家看他媽。這是兩個表面的原因,請了三個月假。但是背後的因素,除了有一點點想暫時離開軍隊,離開這不太愉快的地方;還有一個,我想是更重要的原因,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出來作戰快十年了,還沒有回過家,現在是鮑將軍了,回去給他媽好好地辦幾桌喜宴,大宴親朋,這種事情,肯定是抑制不住的一種衝動。這種心情,胡林翼肯定也理解,而且不理解你也得理解,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他得休息一下了。從咸豐五年開始,鮑超率領一支軍隊打到現在,幾乎沒有休息過。臨行,胡林翼贈給他3000兩銀子,告訴他這不是什麼軍費,也不是什麼工資,就是你拿去花,我送給你的。

    李續宜呢,在湘鄉,本來早就應該過來,可是一直也沒過來。那湖北這邊,暫時也沒有什麼可作戰的人了。多隆阿統領的一萬人軍隊,他還要重新訓練,也不能急於作戰。鮑超走了,李續宜還沒有來。這會,就乾脆休息。

    太平軍那邊,也比較配合,主要的精力都用在經營東南,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也沒有往安徽、湖北這邊來行動。

    也在這之後不久,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這個時候,他和胡林翼,以及退出湖南政界的左宗棠,新從北京歸來的李鴻章,其他還有彭玉麟、楊載福、李元度、劉蓉,各路人馬,或湊在一起,或通過書信往來,探討下一步到底如何走。這也需要一些時間。

    所以在小池驛之戰之後的幾個月,雙方沒有戰事。但是雙方都在精心謀劃,下一步該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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